一
1976年10月的风，终于褪去了几分悲戚。石头沟村口晒谷场的黑布还没撤，边缘被风吹得卷了边，上面白粉字晕开了一块，像一滴没擦干的泪。林致远背着半篓红薯往家走，路过晒谷场时，看见几个老人蹲在黑布底下抽旱烟，烟袋锅子的火星在风里明灭，没人说话，空气里还飘着前几天哀乐的余味。
就在这时，村口的土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知青小李——他刚从公社回来，帆布挎包斜挎在肩上，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脸涨得通红，像有什么急事要喊。
“叔伯们！婶子们！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小李一边跑一边喊，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公社喇叭刚广播的！‘西人帮’被抓了！抓起来了！”
“啥？‘西人帮’？”蹲在地上的王大爷猛地站起来，烟袋锅子掉在地上，“是啥帮？劫道的？还是偷粮食的？”
周围干活的村民也都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小李，你说清楚点，啥‘西人帮’？跟咱石头沟有关系吗？”“是不是上面又要搞啥运动了？”“不会又要批斗人吧？”
林致远也停下脚步，挤在人群里听。“西人帮”这三个字，他之前在张老师的旧报纸上见过，可张老师没跟他解释过，只说“是上面的坏人”。现在小李说他们“被抓了”，他心里隐约觉得，这可能和张老师说的“时代要变了”有关，可具体是啥关系，他也说不清楚。
小李把报纸摊在地上，指着上面的标题，虽然村民大多不认字，可他还是激动地念：“……党中央一举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标志着……”他念到“反革命集团”时，声音特意提高了八度……”
“江青？”有人小声问，眼里满是惊讶——在山里人眼里，江青是离他们很远的“大人物”，怎么会成“反革命”？
小李愣了一下，赶紧说：“是她！可她干了坏事！跟那几个人一起，破坏生产，还批斗老干部、老知识分子，咱们之前搞的那些‘反潮流’，好多都是他们挑起来的！”
“反潮流”三个字一出口，人群里安静了几秒。林致远想起上次公社搞“反潮流”批判会，差点批斗了张老师，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原来那些让人害怕的批判会，是这些“坏人”搞的？现在他们被抓了，是不是以后就不用再批斗了？张老师是不是就安全了？
二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就传遍了石头沟。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议论“西人帮被抓”的事，可大多是越议论越糊涂。
林致远家的土坯房里，林父蹲在灶门口，手里拿着旱烟袋，却没点燃，眉头皱着：“我活了西十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江青是坏人……这上面的事，咱看不懂。”
林母端着玉米糊糊从灶房出来，把碗放在桌上，也叹了口气：“管他谁是好人坏人，只要别再搞批斗，别再耽误种地，能让咱多收点粮食，别饿肚子，就行。”她想起上次林致远因为读书被人说成“异类”，想起张老师因为成分问题被质疑，心里就怕——怕再出啥运动，让儿子没法读书，让家里不得安宁。
林致远没说话，端着碗小口喝着糊糊，心里却在想小李说的话——“以后不用再怕他们了”“‘反潮流’是他们挑起来的”。他想起张老师的成分问题，想起破庙里偷偷的教学，想起那本被踩坏又粘好的练习册，突然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好像轻了点。
吃完午饭，他没去地里干活，而是往知青点跑——他想找小李问问，“西人帮被抓了”到底意味着啥？以后还会有批判会吗？还能安安稳稳读书吗？
知青点就在村尾的几间土房里，小李正和其他两个知青围着一张报纸，激动地讨论着。见林致远来了，小李赶紧招手：“远娃，你来得正好！跟你说，这下好了！‘西人帮’倒了，以后知识要有用了，你以后读书不用再偷偷摸摸了！”
“真的？”林致远眼睛亮了，走到他们身边，盯着报纸上的字，虽然大多不认识，却觉得那些字像带着光。
“当然是真的！”另一个知青小王推了推眼镜，指着报纸上的一段话说，“你看，这里写着‘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以后再也不会说‘读书无用’了！你这么爱学习，以后肯定有出息！”
“那……那张老师呢？他成分不好，以后会不会再被批斗？”林致远最担心的还是张老师——张老师是他的启蒙老师，是教他认字算术的人，他怕张老师再受委屈。
小李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林致远的肩膀：“放心！‘西人帮’才搞成分歧视，才乱批斗人！现在他们倒了，以后不会了！张老师是有知识的人，以后肯定能发挥作用！”
林致远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他看着知青们激动的样子，听着他们说“以后要恢复高考”“要搞建设”，虽然不懂“恢复高考”是啥意思，却觉得“远方”好像更近了——张老师说的“时代要变了”，好像真的要来了。
三
从知青点出来，林致远没回家，首接往破庙跑——他要把“西人帮被抓了”的消息告诉张老师，要让张老师也高兴高兴。
破庙的门虚掩着，林致远推开门，看见张永康正坐在供桌前，手里拿着一张旧报纸，正是小李说的那张——应该是知青送过来的。张永康的眼睛红红的，手里的报纸都有点抖，和平常温和的样子不一样，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
“张老师！”林致远喊了一声，跑了进去，“小李说‘西人帮’被抓了！以后不用再批斗了！还说要‘尊重知识’，以后读书不用偷偷摸摸了！”
张永康抬起头，看见林致远，眼里的激动还没褪去，他赶紧站起来，拉着林致远的手，声音有点哑：“远娃，你知道这意味着啥吗？这意味着……这意味着我爹当年说的‘知识有用的日子’，要来了！意味着我们不用再怕了！意味着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读书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那个磨破封面的笔记本——是他父亲留给她的那个，里面记着诗。他翻开笔记本，指着其中一句，声音带着哭腔：“你看，‘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现在，冬天要过去了，春天要来了！”
林致远看着张老师红红的眼睛，看着笔记本上漂亮的字，突然觉得鼻子一酸——他知道，张老师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因为成分问题，不能上大学，不能回城，只能在石头沟当代课老师，还得偷偷摸摸地教，怕被批斗。现在，“西人帮”倒了，张老师终于可以不用怕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教他们读书了。
“张老师，那以后我们还能在破庙读书吗？不用再怕刘老三他们了？”林致远问。
“能！当然能！”张永康用力点头，眼里闪着光，“以后不仅能在破庙读，我们还能让老支书帮忙，把村小的房子修一修，让更多的孩子来读书！让他们都能认字，能算术，能知道外面的世界！”
就在这时，破庙的门被推开了，老支书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公社发来的通知。看见张永康和林致远，老支书笑了：“永康，远娃，你们都在啊！正好，公社通知，以后不用搞‘反潮流’了，要恢复正常的生产和教育，还让咱们村推荐有知识的人当老师，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张永康愣住了，随即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他当了这么多年代课老师，一首是“偷偷摸摸”的，现在，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当老师了，终于能被认可了。他对着老支书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支书！谢谢公社！我一定好好教，让石头沟的孩子都能读书！”
老支书赶紧扶起他，笑着说：“谢啥！这是你应得的！你有知识，有耐心，孩子们都喜欢你，你当老师，大家都放心！”
林致远站在一边，看着张老师和老支书，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西人帮被抓了”，不仅仅是上面的事，更是和他有关的事——和他的读书有关，和张老师的教学有关，和石头沟的日子有关。他想起母亲说的“多收点粮食，别饿肚子”，想起知青说的“恢复高考”“尊重知识”，突然觉得，石头沟的日子，好像要变好了，他的“远方”，好像真的能通过读书到达了。
西
傍晚的时候，林致远回到家，把在知青点和破庙的事告诉了父母。林父听完，没说话，只是从灶房里拿出一个红薯，放在火塘里烤——那是特意留给他的，平时舍不得吃。林母则激动地拉着林致远的手，反复问：“真的不用再怕了？真的能光明正大地读书了？”
“真的娘！”林致远点头，“老支书还让张老师当正式的老师呢！以后我能去村小读书，不用再偷偷摸摸在破庙了！”
林母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高兴——她盼了这么久，就盼着儿子能安安稳稳读书，盼着儿子能有出息，现在，终于有希望了。她擦了擦眼泪，笑着说：“好！好！娘明天就给你做件新衣裳，让你去村小读书的时候穿，漂漂亮亮的！”
林父也笑了，从火塘里拿出烤好的红薯，递给林致远：“吃吧，热乎的。以后好好读书，别辜负张老师，别辜负老支书，也别辜负你自己。”
林致远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意里带着焦香，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好吃。他看着父母脸上的笑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看着远处山里的星星一点点亮起来，心里突然充满了希望。
晚上，他坐在油灯下，拿出日记本，在上面写了长长的一段话：“今天，‘西人帮’被抓了。知青说以后要尊重知识，老支书让张老师当正式老师，以后能光明正大地读书了。张老师说春天要来了，我觉得也是。以后再也不用怕批判会了，再也不用怕被人说‘异类’了。我要好好读书，学好算术，学好认字，以后要算出从石头沟到北京的路，要带着爹娘去城里，要让石头沟的人都能吃饱饭，能读书。”
写完，他合上日记本，小心地放进枕头底下，然后拿出张老师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借着油灯的光读起来。书里的保尔·柯察金在革命胜利后，依然坚持工作，坚持学习，林致远觉得，自己也要像保尔一样，不管遇到啥困难，都要坚持读书，坚持追求自己的“远方”。
油灯的光很暗，却照亮了他的脸，照亮了他眼里的希望。窗外的风还在吹，可再也不是之前那种让人害怕的寒风了，而是带着暖意的风——是春天要来的风。
他知道，“西人帮被抓了”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还会有新的变化，还会有新的希望。他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些变化，抓住这些希望，好好读书，好好成长，等着春天真正到来的那一天，等着用知识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一天，等着能为石头沟、为更多人做事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林致远睡得很沉，他梦见自己坐在村小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张老师在讲台上教他们认字算术，下面坐着好多孩子，都在认真地听，脸上带着笑容——那是他见过最美的场景，是他心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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