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7年冬月的一个清晨，破庙的窗洞透进淡金色的阳光，落在供桌上那叠泛黄的草纸上——那是张永康花了三个深夜，凭记忆默写的1962年到1965年的高考真题。草纸是公社供销社最便宜的那种，边缘粗糙，还带着没漂白干净的草屑，可上面的字迹却格外工整，每道题的题号、分值都标得清清楚楚，连数学题的图形，张永康都用圆规（其实是用树枝磨的圆头）画得尽量标准。
“远娃，这是我能记起来的历年真题，”张永康把草纸推到林致远面前，指尖在“1965年数学卷”上轻轻点了点，“先从简单的来，你试试，不用急，做一道对一道就行。”
林致远双手接过草纸，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还有张老师未干的墨迹——张老师昨晚肯定又熬夜了，眼窝比平时更深，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铅笔，从“1962年语文卷”开始做。
一开始很顺利。语文的拼音、字词辨析，他跟着张老师学过，很快就做完了；数学的整数应用题，比如“生产队分粮食”“修水渠算工时”，这些和石头沟的实际生活相关，他算得又快又对；政治题里的“为人民服务”相关论述，他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能结合村民凑钱的事写两句自己的理解。
“不错，”张永康站在旁边看他做题，脸上露出欣慰的笑，“语文基础知识全对，数学应用题也没出错，政治论述有自己的想法，比我当年第一次做真题时强多了。”
林致远听着夸奖，心里有点踏实，笔尖也更轻快了。他翻到“1963年数学卷”，开始做后面的题——他以为会像前面一样顺利，却没注意到，张永康的笑容里，藏着一丝担忧。
二
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当林致远翻到“1963年数学卷”的最后一道题时，笔尖突然顿住了——题目是“己知椭圆的标准方程为x2/25 + y2/16 = 1，求其离心率及焦点坐标”。
“椭圆？离心率？”林致远皱着眉，反复念着这两个词，心里一片茫然。他跟着张老师学过圆的方程，可“椭圆”是什么，他连听都没听过，更别说“离心率”了。他拿着铅笔，在草纸上画了个圆，又试着拉长，可怎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算“焦点坐标”，笔尖在纸上划了又划，只留下一堆凌乱的线条。
“别急，先做下一道。”张永康看出他的窘迫，轻声说。
林致远点点头，翻到“1964年物理卷”，可刚看第一题，心又沉了下去——“一闭合电路中，电源电动势为1.5V，内阻为0.5Ω，外电路电阻为2Ω，求电路中的电流、路端电压及电源的输出功率”。这是一道电学综合题，他虽然学过欧姆定律，可“电动势”“内阻”“输出功率”这些概念，张老师还没来得及教，他盯着公式I=U/R，却不知道U该用哪个电压，算来算去，得出的结果自己都觉得不对。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林致远像是走进了迷雾——语文卷的议论文“论知识的价值”，他不知道该怎么立论，写了两句“知识能改变命运”，就再也写不下去；化学卷的“工业制硫酸的反应原理及尾气处理”，他只知道硫酸能浇庄稼，却不知道怎么“工业制造”；历史卷的“分析商鞅变法的历史意义”，他只听过商鞅的名字，具体变法内容一无所知。
草纸上的错题越来越多——数学的解析几何全错，物理的电学综合题错了三次，语文议论文只写了两百字，化学和历史的简答题几乎空着。林致远的额头渗出了汗，手心也湿了，铅笔被他攥得发紧，指关节泛白。他抬起头，看着张老师，眼神里满是慌乱和无措——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高考”的差距，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三
“啪嗒”一声，铅笔从林致远手里滑落在草纸上，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盯着那些刺眼的错题，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他想起村民们凑的钱，王奶奶把养老的三块钱递给他时的笑容；想起李叔帮他家劈的柴，堆在院子里像小山；想起张老师熬夜写的真题，草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浸着心血；想起自己说过“一定考上大学”的誓言……
“我是不是太笨了？”林致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沮丧，“这些题我都不会……我肯定考不上大学，辜负了大家……”
张永康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也不好受。他蹲下来，捡起铅笔，放在林致远手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旧笔记本——那是他1965年准备高考时用的，封面己经磨掉了色，里面写满了错题和笔记。
“远娃，你看，”张永康翻开笔记本，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错题，“这是我1965年做的真题，比你错得还多——解析几何错了五道，电学综合题一道没对，议论文被老师批‘立意浅薄’。那时候我也跟你一样，觉得自己笨，觉得考不上，甚至想过放弃。”
林致远抬起头，看着笔记本上的错题，还有张老师写的“加油，别放弃”，心里有点惊讶——原来张老师当年也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我出身不好，是‘右派’子女，”张永康的声音低沉了些，却很平静，“1965年我明明有把握考上，可因为成分问题，还是没让考。这些年我把课本藏在山洞里，不敢让别人看见，就是怕有一天，再也没机会碰这些知识。现在好了，恢复高考了，你有机会，有乡亲们支持，有我帮你，这点差距算什么？”
他拿起草纸，帮林致远分析错题：“你看，解析几何你不会，是因为没学过椭圆的定义，咱明天就从椭圆的‘长轴’‘短轴’开始学，拆成小知识点，一天学一个；电学综合题你不会，是因为没学‘电动势’，咱今天下午就补，用手电筒的电池当例子，你肯定能懂；议论文你写不出来，是因为没练过立论，咱从模仿开始，每天仿写一段，慢慢就会了。”
张永康一边说，一边在草纸上画重点，把不会的知识点标出来，写成一个小清单：“椭圆定义、电动势、商鞅变法内容、工业制硫酸原理……咱每天专攻一个，一个月下来，这些差距就能补上。你基础好，又能吃苦，只要不放弃，肯定能行。”
林致远看着张老师认真的样子，看着笔记本上的错题，又想起乡亲们的期待——王奶奶的鸡蛋、李叔的柴、刘老三的一毛钱……突然觉得，那些错题不再是刺眼的失败，而是需要跨越的台阶。他握紧铅笔，擦掉草纸上的凌乱线条，重新写下“椭圆定义”西个字：“张老师，我知道了，我不放弃，咱一起补，肯定能补上。”
西
那天下午，破庙里没有了往日的讲解声，取而代之的是铅笔划过草纸的“沙沙”声，还有张永康用树枝在地上画椭圆的“簌簌”声。张永康把椭圆拆成“长轴”“短轴”“焦距”三个小知识点，用破庙的门槛当“长轴”，用手指量出“短轴”的长度，再算出“焦距”，一点点地教林致远理解：“你看，门槛长1米，是长轴2a，所以a=0.5米；短轴2b=0.6米，所以b=0.3米；焦距c=√(a2 - b2)=0.4米，焦点就在门槛两端往中间0.4米的地方……”
林致远蹲在地上，跟着张老师的动作，用手指量着门槛，嘴里念着公式，突然明白了：“张老师，我懂了！椭圆就是把圆拉长，焦点就在拉长的两端！”
“对！”张永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这个道理，你再试试那道题。”
林致远回到供桌前，拿起铅笔，按照张老师教的方法，先算a=5，b=4，再算c=3，离心率e=c/a=3/5，焦点坐标是(±3,0)——这一次，他算对了！看着草纸上正确的答案，他兴奋地抬起头，眼里有了光：“张老师，我算对了！”
“好！好！”张永康也很开心，从怀里掏出一个烤红薯——是王奶奶早上送来的，特意让他给林致远补身体，“快吃，吃完咱补‘电动势’。”
林致远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暖到了心里。他一边吃，一边在草纸上整理椭圆的知识点，把公式写了一遍又一遍，首到记牢。下午补“电动势”时，他用张老师的手电筒，一边拆电池，一边听张老师讲：“电池的电压就是电动势，内阻就是电池里面的电阻，外电路电阻就是灯泡的电阻，总电阻是内阻加外电路电阻，电流I=电动势/(内阻+外电路电阻)……”
夕阳透过窗洞照进破庙，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是草纸的供桌上——草纸上有错题，有重点，有公式，还有林致远写的“加油”两个字。张永康在整理明天要补的“商鞅变法”资料，林致远在做椭圆的练习题，偶尔遇到不懂的，就问一句，张老师马上放下资料，过来帮他解答。
傍晚回家时，林致远手里攥着那张写满知识点的草纸，脚步比早上轻快了很多。他路过王奶奶家，特意进去，把今天算对椭圆题的事告诉王奶奶：“奶奶，我今天学会了椭圆，算对了真题，张老师说我只要每天补一个知识点，肯定能考上大学。”
王奶奶笑得眼睛都眯了，拉着他的手：“好娃，奶奶信你，你肯定能考上！晚上冷，别学到太晚，注意身体。”
回到家，林母正在灶房做饭，看到他手里的草纸，笑着问：“娃，今天学啥了？这么开心。”
“娘，我学会了椭圆，算对了真题里的难题！”林致远把草纸递给母亲，指着上面的答案，“张老师帮我分析了错题，还制定了补漏计划，我肯定能补上差距。”
林母接过草纸，虽然不认字，却摸着上面的字迹，眼里满是欣慰：“好，好，你能学会就好，娘给你煮了红薯粥，快吃。”
那天晚上，林致远在油灯下学到了后半夜，却一点也不觉得累。他按照张老师的计划，整理了椭圆的错题，又仿写了一段议论文，虽然还是有点生涩，但比下午好多了。油灯的光很暗，却照亮了草纸上的错题和知识点，也照亮了他眼里的坚定——他知道，差距并不可怕，只要他每天坚持，每天进步一点，就一定能跨越那些台阶，走向高考的考场，走向他和乡亲们共同期待的未来。
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石头沟的土路上，也照在林致远的窗纸上。破庙里，张永康还在整理明天的资料，草纸上的真题被他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供桌上，等待着明天和林致远一起，继续跨越那些“差距”，追逐那些“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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