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透过葡萄架纠缠的藤蔓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摇曳的光点。乔祖望搬了张竹编的躺椅,就放在这葡萄架的浓荫里,身上穿着林枫给他买的真丝汗衫,手边的小方凳上摆着紫砂壶,里面是刚沏好的、价格不菲的龙井,袅袅茶香混着院子里茉莉的芬芳,在微热的空气中静静弥漫。
他眯着眼,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目光悠然地扫过自己精心侍弄的花草——月季开得正艳,茉莉星星点点,墙角那几盆兰草长势喜人。偶尔,笼子里那只画眉鸟清脆地叫上几声,更衬得这小院一派闲适安逸。
这就是乔祖望如今的日子。
家庭会议过去几天了,家里的一切都按照长子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运行着。二强和马素芹一心扑在餐馆上,琢磨着怎么培养厨师、理顺管理;三丽、西美放了暑假,一个在家安静看书,一个则背着画夹满世界跑着写生;连最小的七七,也多半时间窝在自己房间里,对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电子元件和线路图鼓捣。
这个家,早己不需要他乔祖望操半分心,出半分力。甚至,家里的大事小情,诸如水电煤气费用的缴纳,弟妹们学校需要家长签字的事项,乃至人情往来的分寸,现在都自然而然地汇聚到林枫那里,由他一言而决。乔祖望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彻底成了闲人一个。
起初,这种“大权旁落”的感觉,并非没有在他心里激起过一丝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失落。毕竟,在过去几十年里,哪怕家里再穷再破,他也是户主,是那个说一不二(虽然往往是不负责任的“一”)的人。可这点失落,很快就被眼前这实实在在的、舒坦至极的生活给冲得烟消云散了。
不用再为每个月的嚼谷、孩子们的学费、修补漏雨老屋的费用发愁;不用再看单位领导脸色,计较那几块钱的奖金;更不用在儿女面前,因为拿不出钱而窘迫难堪。现在,他住着亮堂宽敞的新房,吃着以往逢年过节才敢想的好菜好饭,穿着体面的衣裳,抽着儿子带回来的好烟,喝着以前只在领导办公室闻到过的好茶……这种日子,是他乔祖望前半生想都不敢想的。
“啧,还是老大有本事啊……”他啜了一口清香的龙井,满足地咂咂嘴,心里那点残存的、关于“父亲威严”的执念,彻底被“老太爷”的舒坦给取代了。他现在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听老大的,没错!这个家,离了谁都行,就是不能离了林枫。
躺得有些乏了,他慢悠悠地起身,拎起鸟笼,打算去附近的公园遛遛弯,顺便找那几个老工友杀几盘象棋。这是他如今每日的固定节目,也是他最主要的社交和“精神寄托”所在。
公园里,树荫下,依旧是那几个熟悉的老面孔。大家看到乔祖望拎着鸟笼、穿着体面地走来,眼神里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羡慕。
“老乔,来了?你这日子,现在是神仙过的哟!”老李头率先开口,语气酸溜溜的。
“就是,瞧瞧这鸟,这笼子,这身行头……祖望,你是真熬出头了!”另一个老伙计附和道。
乔祖望心里受用极了,脸上却故作淡然,把鸟笼小心地挂在树枝上,摆摆手:“哎,什么出头不出头的,都是孩子们争气。我啊,现在也就是混吃等死,享享清福罢了。”
摆开棋盘,楚河汉界,厮杀起来。几盘下来,乔祖望赢多输少,心情愈发舒畅。话题自然而然又绕到了儿女身上。
老李头一边盯着棋盘,一边感叹:“要说还是你家林枫厉害!听说在北京大学都是这个!”他大拇指,“将来肯定是大干部、大科学家的料!不像我家那个,厂子里效益不行,都快发不出工资了……”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乔祖望内心深处那个装着“炫耀”欲望的匣子。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得意,说道:“老李,不瞒你说,上大学那都是小事。我们家老大啊,心思活络,在外面……嗯,也折腾了点别的事情。”
“哦?”几个老伙计都竖起了耳朵,“折腾啥了?能赚钱不?”
乔祖望见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更是口若悬河:“赚钱?那是肯定的!具体做什么,我也不太懂,反正就是……就是那种用钱生钱的买卖!你们是不知道,他随便动动手指头,那赚回来的钱,啧啧……”他伸出几个手指,模糊地比划了一下,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要不,你们以为我家这新房子,二强那餐馆,是凭空变出来的?”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想炫耀儿子的能耐,又记得林枫的告诫,不敢说得太明白。但仅仅是这模糊的暗示,己经足够让几个老伙计震惊了。
“我的天!用钱生钱?那不是……那不是资本家吗?”老李头失声道,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祖望,你可别瞎说!这年头,政策一会儿一个变,可别让孩子走了歪路!”另一个比较谨慎的老伙计提醒道。
“歪路?”乔祖望不乐意了,把棋子一放,“什么叫歪路?能赚到钱,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那就是正路!你们是没见到,老大那气派,那说话做事的沉稳劲儿……他做事,有分寸!你们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被老伙计们这么一提醒,心里那点因炫耀而带来的兴奋,也悄悄掺杂进了一丝不安。毕竟,这些年政策风云变幻,他心里也没底。
傍晚,乔祖望拎着鸟笼,心满意足又略带忐忑地回了家。晚饭是马素芹从餐馆带回来的几个精致小炒,比自家平时做的更胜一筹。一家人围坐在新餐桌前吃饭,气氛融洽。
吃完饭,弟妹们各自散去。林枫放下碗筷,看了一眼正准备去泡茶看电视的乔祖望,语气平淡地开口:“爸,今天在公园,跟李叔他们聊得挺开心?”
乔祖望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了僵。他没想到老大消息这么灵通,或者说,洞察力这么强。他讪讪地笑了笑:“啊……就,就随便下了几盘棋,瞎聊了几句。”
林枫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给乔祖望面前的杯子续上。动作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乔祖望看着长子沉静的侧脸,心里那点不安逐渐放大。他接过茶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带着点表功又带着点试探的意思,说道:“那个……老李他们,羡慕咱家羡慕得不行。我就……就随口说了两句,说你现在有出息,在外面也能赚点钱,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乔祖望的儿子,不是池中之物!”
他说完,小心地观察着林枫的脸色。
林枫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父亲。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责备,也没有笑意,却让乔祖望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爸,”林枫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知道你是为我高兴,为这个家自豪。但是,有些话,在外面不能乱说。”
他顿了顿,看着乔祖望有些局促的表情,继续道:“树大招风。我们现在过的日子,比周围大部分人家都好,这本身就容易惹人注意。如果再到处去说赚钱容易,赚钱多,你猜别人会怎么想?是真心为我们高兴的人多,还是眼红嫉妒、背后琢磨歪心思的人多?”
乔祖望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老李头那句“资本家”和伙计提醒的“别走歪路”言犹在耳。
林枫的语气严肃了几分:“现在外面形势看着松动了,但根子上的东西没那么快变。闷声发大财,才是长久之道。你把底牌都亮给别人看,不是聪明,是犯傻。真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到时候难受的是我们自己家。”
这些话,像锤子一样敲在乔祖望心上。他之前光顾着炫耀爽快,根本没想这么深。现在被长子一点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是啊,真要是被有心人盯上,举报个什么“投机倒把”(虽然他也不太清楚儿子具体在做什么),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好日子才刚开头啊!
“我……我也没说什么具体的……”乔祖望底气不足地辩解了一句,声音低了下去。
“具体的更不能说。”林枫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爸,你现在吃穿不愁,住得舒服,想遛鸟遛鸟,想下棋下棋,这样的日子不好吗?何必为了那点面子,去招惹是非?这个家,现在经不起折腾。”
最后这句话,彻底击中了乔祖望。他想起过去那些年家里的困窘,想起自己作为父亲的无力,再对比现在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坦,强烈的对比让他瞬间清醒。
他连忙表态:“老大,你说得对!是爸糊涂了!光顾着嘴上痛快,没想那么多!以后……以后我绝对不在外面乱说了!他们问,我就说你学习好,学校有补助!对,就这样说!”
看着父亲有些惶恐又急于保证的样子,林枫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神色缓和下来,重新拿起蒲扇,轻轻摇着:“爸,你也别紧张。我没怪你的意思。只是提醒一下,咱们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外面的是非,能避则避。”
“哎,哎,我知道,我知道轻重。”乔祖望连连点头,心里那点因被“教训”而产生的不快,早己被后怕和“保住好日子”的念头取代。他现在彻底明白了,在这个家里,林枫才是真正的顶梁柱和定盘星,违逆他的意思,可能真的会破坏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经过这次谈话,乔祖望彻底“老实”了。再去公园,面对老伙计们旁敲侧击的打听,他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就按照和林枫商量好的说辞,只夸儿子学习用功,得老师看重,绝口不再提任何关于“赚钱”的字眼。时间久了,大家见他口风紧,也就渐渐不再问了。他也乐得清静,更加专注于他的“退休”生活。
他的生活节奏变得极其规律。清晨,提着鸟笼去公园溜达一圈,呼吸新鲜空气,听听鸟叫;上午,回来侍弄花草,浇水施肥,修剪枝叶,做得一丝不苟;下午,要么睡个悠长的午觉,要么就在葡萄架下看看报纸(虽然多半是装样子),或者研究一下新学的泡茶手法;傍晚,雷打不动地去找老伙计下几盘棋,然后准时回家吃饭。
他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也在不知不觉中提升。茶叶要喝清明前的,烟要抽带过滤嘴的,下酒菜也得是餐馆里带回来的硬菜。偶尔,他会搓着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林枫开口:“老大,那个……烟快抽完了。”或者,“这茶叶喝着没啥味了,你看……”
林枫对此从不吝啬。每次回来,或者定期,都会给他准备好足够的“补给”。他深知,让乔祖望这样彻底“退休”,安心享受,用这些物质上的满足拴住他,让他不至于因为闲极无聊而出去惹是生非,是成本最低、效果最好的管理方式。这比任何严词告诫都有用。
乔祖望也彻底进入了角色。他现在不仅不敢违逆林枫,甚至开始下意识地依赖和讨好这个长子。家里但凡有点什么事,哪怕是换个灯泡、修个桌椅(这些其实二强或者找维修工就能解决),他也要等林枫拿主意,或者至少跟他“汇报”一声。
有一次,西美学校要交一笔额外的资料费,几十块钱。乔祖望手里其实有林枫给他的零花钱,完全够用。但他还是等林枫周末打电话回来时,特意提了一句:“老大,西美学校要交钱,你看……”
电话那头的林枫沉默了一秒,随即平静地说:“爸,这种小事,你看着处理就行。我给你的钱,就是家里日常开销用的。”
“哎,好,好!我知道了!”乔祖望连忙答应,心里却像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一样,松了口气。
这一幕恰好被三丽看到,她后来悄悄对西美说:“你看爸,现在真是……什么事都要等大哥一句话。”
西美撇撇嘴:“这样不好吗?反正大哥肯定没错。爸以前倒是自己拿主意,可哪次不是弄得一团糟?”
三丽想了想,也默默点了点头。的确,相比于过去那个不负责任、常常让家人陷入困境的父亲,现在这个彻底“退休”、万事不管的父亲,反而让这个家更安稳,更让人安心。
夏夜渐深,院子里蟋蟀嚯嚯鸣叫。乔祖望看完了电视里播放的京剧,满意地打了个哈欠,准备洗漱睡觉。经过林枫那间虽然不常住、但永远给他留着的卧室门口时,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心里一片踏实和平静。
他不再去想长子到底在外面做什么大事业,也不再纠结自己那点早己不存在的“家长威严”。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维持住眼前这养花遛鸟、喝茶抽烟、儿孙绕膝(虽然儿女们都大了)的好日子。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听老大的话,不给他添乱。
乔祖望的“退休”生活,在这一刻,从形式到内心,都彻底完成了。他成了乔家这座日渐崛起的宅院里,一个最清闲、最惬意,也最懂得“分寸”的符号。而林枫,在彻底理顺了后方家族关系,安顿好了这位“老太爷”之后,也终于可以更加心无旁骛地,去面对前方商海更猛烈的风浪。家庭的稳固,成为了他事业航母最坚实的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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