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洞百出，异想天开。”
秦悦的这八个字，像八块冰冷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我坐在漆黑的办公室里，任由手机屏幕那微弱的光，映照着我毫无血色的脸。窗外，城市的霓虹璀璨如星河，却照不进我心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才是秦悦。
那个前世与我争斗了近十年，让我从未敢有半分松懈的男人。他永远能用最简洁，最刻薄的语言，一针见血地刺穿你所有的伪装和骄傲。
但紧接着，那句“给我半个小时”，又像一根从悬崖峭壁上垂下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骂我，是因为他看到了我的价值。他愿意见我，是因为我的“异想天开”，成功地勾起了他这个顶级猎食者的兴趣。
这一夜，我没有合眼。
我没有去修改那份商业计划书，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怎么修改，在他眼中，都依旧是“漏洞百出”。我要做的，不是去弥补那些所谓的漏洞，而是要准备好，如何在他指出每一个漏洞时，告诉他，这个漏洞，本身就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我将自己，彻底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进攻者“秦悦”，用最挑剔，最恶毒的视角，疯狂地攻击着这份计划书的每一个细节。从供应链的稳定性，到政策法规的潜在风险；从市场竞争的壁垒，到团队管理的极限。
另一个，则是防守者“林微”。我冷静地，将“秦悦”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记录下来，然后，在后面，写下我的答案。
我的答案，不基于2012年的数据，而是基于未来十年的商业演化逻辑。
这，是我唯一能战胜他的武器。
第二天下午两点，我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了远山资本所在的“天际中心”。
这栋俯瞰着整座城市江景的摩天大楼，本身就是一座权力和资本的图腾。我站在楼下，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前世，我的公司总部，就在它的对面。我们隔江相望，像两头对峙的雄狮，彼此警惕，也彼此欣赏。
没想到，这一世，我会以这样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走进他的领地。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走进了那扇冰冷的旋转门。
大堂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回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木质香氛，高级，而疏离。
我报上姓名和预约时间，前台小姐脸上露出了公式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递给了我一张访客卡。
“顾小姐，请上43楼，秦总的助理会接待您。”
电梯平稳而快速地攀升，窗外的城市，在我脚下，逐渐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由钢铁和水泥构成的沙盘。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
整个43楼，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式空间。色调是冷静的黑白灰，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几十个穿着深色西装的分析师，正坐在各自的工位上，神情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多屏显示器。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键盘敲击的密集声音，像一阵永不停歇的急雨，营造出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紧张和高效。
这就是秦悦的军队。
一个年轻干练，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向我走了过来。
“顾小姐吗？我是秦总的助理，叫我小陈就好。”她的声音，和这里的环境一样，冷静而高效，“秦总正在开会，还有十分钟结束。请您先到会客室稍等。”
她将我领进了一间全景落地窗的会客室。
房间很大，却只在中央，摆放了一张造型简约的黑色长桌，和几把椅子。
我没有坐下，而是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
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江对岸，那片我曾经无比熟悉的金融区。甚至能看到，我前世公司大楼楼顶上，那个属于“微光集团”的巨大logo。
物是人非。
我正看得出神，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开门声。
我转过身。
秦悦，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随意地解开了两颗扣子。身形挺拔，面容俊朗，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一潭寒水，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和前世，没有任何变化。
岁月，似乎格外偏爱这个男人。
“顾念？”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磁性。
他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两秒钟。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压迫感，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从这具年轻的身体里，彻底剥离出来。
“坐。”他指了指长桌，自己则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战斗，从他开口的第一个字，就己经打响。
我平静地在他对面坐下，将随身的资料，放在了桌上。
“秦总，您说我的计划书漏洞百出。”我开门见山，“我想听听，您的看法。”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镜片后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第一，你的供应链。你绑定了一个濒临破产的有机农场作为独家供应商。这种模式，看似忠诚度高，实则脆弱不堪。一旦你的订单量激增，他的产能能否跟上？一旦他出现任何生产事故，你的整个业务，就会立刻瘫痪。你把身家性命，赌在了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情怀上，这是商业，不是过家家。”
他的话，精准，而刻薄。
“您说得对。”我点点头，没有反驳，“所以，这只是我的第一步。陈斌的农场，对我来说，不是一个供应商，而是一个‘样板间’。我会利用他的技术和理念，制定出一套属于‘愈食坊’的，最严苛的食材供应标准。然后，我会拿着这套标准，去整合更多，更大，更有实力的供应商。让他们，按照我的规则来玩。我要做的，不是买菜，而是定义‘好菜’的标准。”
我的回答，让秦悦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立刻抛出了第二个。
“第二，你的护城河。你把和市一院的独家合作，当成了你最大的壁垒。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建立在个人关系上的合作，能维持多久？营养科的赵主任，如果升迁了，调走了，或者退休了呢？继任者，还会像她一样支持你吗？更何况，当市场看到这个领域的巨大利润时，那些真正的餐饮巨头，会用十倍，百倍于你的资源，去攻陷其他医院。到那时，你这个小小的‘独家’，还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我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因为，我提供的，不只是一份营养餐，而是一整套‘临床营养解决方案’。我们会和医院深度绑定，参与到他们的科研项目中去。我们提供的每一份餐，都会生成一份精准的临床数据，反馈给医生，用于他们的学术研究。当我们的数据，成为这个领域最权威，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时，就不是医院选择我们，而是他们，离不开我们。我要做的，不是一个食堂，而是一个医疗数据公司。”
我说完，整个会客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秦悦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探究的光芒。
他可能想不通，这些己经超出了这个时代商业认知的战略构想，是怎么从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口中，如此清晰地说出来的。
“你的野心，比你计划书里写的，要大得多。”许久，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
“没有野心，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
“最后一个问题。”他身体前倾，双手的手肘，撑在了桌面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场，“你，顾念。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履历平平的应届毕业生。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驾驭得了这么大一个盘子？你的人脉，你的资源，你的管理经验，在哪里？”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最根本，也最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秦总，如果我今天告诉你，我背后有一位神秘的商业高人指点，或者我其实是某个隐世家族的继承人，你信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你不会信。”我摇了摇头，“因为真正的答案，往往是最简单，也最疯狂的那一个。”
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他，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江景。
“我没有背景，没有资源，也没有经验。我一无所有。”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穿透一切的力量，“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次……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机会。所以，我输不起。为了赢，我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赌上一切。包括我的命。”
“秦总，你投资过无数的项目，见过无数的创业者。但你，一定没有投资过一个，像我这样，向死而生的人。”
我说完，转过身，重新看向他。
我的眼中，没有乞求，没有畏惧，只有一片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决绝的意志。
那是属于林微的意志。
秦悦看着我，久久不语。
阳光透过玻璃，在他金丝边的镜框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让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半个小时的时间，己经到了。
“你的时间到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的下摆，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冰冷和疏离。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的助理，会送你下去。”他没有给我任何答复，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就在我以为，这一切都将以失败告终时，他走到门口，手己经扶上了门把手，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
“苏蔓是个不错的棋子，但你要小心，别被棋子反噬。至于陈景深……他比你想象的，要藏得更深。”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他怎么会知道陈景深？
他到底知道多少？！
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之际，助理小陈走了进来，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化的微笑。
“顾小姐，请跟我来。”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她，走出了那间让我几乎窒息的会客室，走向电梯厅。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秦悦最后的那句话。
他不仅知道苏蔓，他还知道陈景深。
他到底是谁？他在这场复仇里，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叮——”
电梯到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了进去。
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另一侧，一部专属电梯的门，也悄然打开。
一个我化成灰都认识的身影，从里面，缓步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阿玛尼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那副我曾经最信任的，温文尔雅的微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是陈景深。
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那抹微笑，变得意味深长。
他甚至，还朝我，微微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打招呼。
然后，他便转身，径首朝着秦悦办公室的方向，走了过去。
电梯门，在我面前，缓缓合上。
我看着那道缝隙里，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和我脸上那副扭曲到极点的，惊骇的表情，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以为，我是来下棋的。
首到此刻，我才惊恐地发现。
我，苏蔓，甚至陈景深，可能都只是别人棋盘上，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而那个执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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