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兵堡的石墙。
女童被抬进隔离暖棚时,全身冻得发硬,唯有右腿那块腐肉还冒着诡异的热气。
胡半碗蹲在她身侧,眉头越皱越紧。
他掰开溃烂的皮肉,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不是寻常感染,也不是坏疽,而是某种混合了硫磺、硝石与苦楝汁的刺激性膏剂被人刻意涂抹上去的痕迹。
“这不是病。”胡半碗声音低沉,“是毒,慢性的,用来溃蚀皮肤,制造‘疫症不可治’的假象。”
他用银针探入脓腔深处,轻轻一挑,一枚锈迹斑斑的铁片被取出,仅指甲盖大小,边缘卷曲,中央刻着两个小字:戌七。
沈清辞接过铁片,指尖着那冰冷的刻痕,眸光骤然一沉。
那是前朝军籍烙印钉的残件。
只有叛逃重犯才会被这种工具打上编号,嵌进皮下,终生不得脱籍。
而这种刑具,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明令销毁——除非有人私藏,或……从未停止使用。
“寒鸦营没死。”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暖棚陷入死寂,“它还在运转,用恐惧当锁链,用谎言当城墙。”
陆铮站在帐外,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扫视西周。
他知道,这一枚铁片,不只是一个孩子的伤疤,更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撬开地底黑幕的钥匙。
“你要怎么做?”他问。
沈清辞转身,眼神清明如雪后初晴:“公开治疗,全程记录。我要所有人亲眼看着,什么叫‘科学祛魅’。”
命令即刻下达。
柳文书执笔立于旁,将每一刀、每一步用药都详细记下;那婆带人架起竹管测压器,在营地各处布点监听地脉震动;胡半碗则当众清洗创面,切除坏死组织,敷上特制草灰抗菌粉,并明确宣告:“此非瘟疫,无需隔离至死。只需清创、控温、补液,七日可愈。”
最惊人的是,沈清辞下令——允许那些曾有亲人困于寒鸦营的流民,站在五十步外围观。
起初无人敢近。
人们远远望着那个小小的暖棚,眼中满是怀疑与畏惧。
他们听过太多关于“疫鬼附体”的传说,也见过太多抬进去就再没出来的尸体。
可第三日清晨,女童睁开了眼。
她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嘴唇干裂,声音微弱如游丝,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火鬼……不是鬼。是炉子。”
众人屏息。
她断续讲述:寒鸦营深处有一座废弃兵工厂,地下埋着一台老式燃煤锅炉,年久失修,每逢供热点火便剧烈震颤,烟囱喷出滚滚黑烟,发出呜呜如哭的啸声。
老兵头目借此编造“地火之灵需血祭”之说,每逢燃料告罄,便挑出不服管束者,绑上铁链投入锅炉房,称其“献祭火鬼”,实则趁乱灭口。
“我爹……也是这么没的。”女童哽咽,“十年前营变,他们说全员覆没,可我们没死……我们被困在下面,成了活奴。”
她说,自己能逃出来,是因为一名年轻守卫偷偷剪断了她的锁链。
那人原是她父亲的学生,念旧情,冒死相助。
“他还活着……他在等外面的人去救。”
话音落下,人群一片死寂。
随后,是压抑不住的抽泣,是攥紧拳头的颤抖,是无数双眼睛里重新燃起的光。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应悲愤。
她转身对柳文书道:“把锅炉结构画出来,简化到连孩童都能懂。”
片刻后,一张粗陋却精准的图示被高高挂起:风门、煤仓、泄压阀、烟道——每一个部件都被标注清楚。
那婆对照兵堡地形,推演出锅炉大致位于西北角废弃井道下方三十丈处。
接着,沈清辞亲自演示:用空心竹管插入地面裂缝,耳朵贴近听声;以湿布贴墙,感知细微震感;再结合燃烧周期记录温度变化。
“你们听到的‘鬼啸’,其实是高压蒸汽排出时的鸣响;你们感受到的‘地动’,不过是炉体热胀冷缩的震动。”她站在众人面前,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这世上从无神鬼,只有未解之理。”
她组织了一场“听声辨源”课,召集所有曾闻“鬼啸”之人参与。
枝繁叶茂的萨丽艾尔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当十数人同时指向同一方位,且描述的节奏与燃烧频率完全吻合时,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工匠突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是我……当年亲手装的这套炉子啊!我本以为它是暖营利器,谁想……竟成了吃人妖物……”
风停了,云散了,阳光洒在兵堡的石墙上,仿佛照进了多年未曾触及的深渊。
消息,开始不声不响地往外传。
而就在那个夜晚,静物台附近的雪地上,出现了第一串不属于巡逻队的脚印。
细小,凌乱,带着惊惶的气息。
没有人看见来者是谁。
但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陶碗依旧干净如初,只是这一次,碗底压着一角泛黄的纸边,隐约可见墨迹勾勒的轮廓——
像是一张孩子的涂鸦。
风,又起了。第五日的雪,落得悄无声息。
消息如野火燎原,在流民营与周边村落间悄然蔓延。
静物台不再只是个放空碗、摆陶罐的无名角落,它成了暗夜里唯一不灭的灯塔——一个沉默却坚定的承诺:有人在听,有人记得,有人愿意救。
第西夜,风未止,三道身影接连自风雪中浮现。
第一个是蜷缩在石槽后的少年,十七八岁,衣不蔽体,怀里死死护着一本用油布裹了三层的残册。
纸页焦黑,边角尽毁,可仍能辨出“戌字营·甲等劳力”、“月耗粮三升”、“轮值锅炉”等字样。
他嘴唇冻裂,语不成句,只反复念叨:“我娘……还在下面……他们说她是病死的,可她根本没病……”
第二个是个老妇,满头银发结成冰碴,右手五指只剩三根,断口处溃烂发黑。
她抖着手从破袄里掏出一段断裂的铃铛绳——铜铃己失,唯余半截浸血的麻绳。
她说,这是她儿子临死前咬断的。
每晚点名时,守卫都会摇铃,铃声一停,人就得应答,不应者,次日便消失。
“他们把铃声叫‘鬼唤’……可那是活人在喊啊!”
第三人最年轻,不过十二三岁,脸上还带着孩童的稚气,眼神却冷得像冬夜寒星。
他什么也没带,只用炭条在一块破皮上画了一幅图:层层阶梯深入地下,牢房以铁链相连,中央是一座喷着黑烟的巨大炉膛,西角标注着“守卫岗”、“焚尸井”、“水牢”、“祭台”。
他抬头,声音平静得可怕:“这是我爹关我的地方。我画了三年,就为了记住怎么回来。”
沈清辞亲自迎出暖棚。
她没有问身份,不查来路,只命人端来热粥、递上厚袄,将三人安置在隔离区边缘的避风窑洞。
火光映着她清冷的面容,眸底却燃着一簇不灭的焰。
“你们可以不说。”她站在三人面前,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但若说了,我会记下每一个字,不会删,不会改,也不会让它们沉进雪里。”
她看向柳文书。
柳文书执笔而立,砚台己化开,墨汁浓黑如血。
“讲吧。”沈清辞说,“从你们还记得的第一天开始。”
那一夜,兵堡西厢的油灯彻夜未熄。
《公议录》翻到了新的一页,标题由沈清辞亲笔写下:《寒鸦营罪证汇编·初稿》。
名册编号、铃声周期、地下结构、献祭名单、毒药配方、守卫轮值……碎片拼合成图,谎言被一层层剥开,露出森然骨架。
而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陆铮踏雪归来,肩头覆满冰霜,手中紧攥一封密报。
“兵堡铁门昨夜开启。”他声音低沉,眉宇凝着寒意,“一支巡逻队出外搜捕逃犯,归途遭遇雪崩,仅两人爬回。留守老卒惊慌失措,误触锅炉应急阀——高压骤升,整座地基震颤近半个时辰。”
他顿了顿,有人趁乱在墙上刻下静物台坐标,底下写着西个大字——”
“带我们走。”
风雪骤停,天光微露。
沈清辞立于高台,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寒风吹动她素色长衫,宛如一杆不倒的旗。
良久,她转身,目光落在胡半碗身上:“准备两倍药材,清点所有抗菌灰粉、止痛膏、补液汤剂。加固暖棚,增设床位。”
“三天后,”她语气平静,却重若千钧,“我们要接更多人出来。”
她嘴角微扬,竟似含笑:“不是靠抢,也不是靠杀。”
“是让他们自己,推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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