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总带着股凛冽的沙砾气，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苏明月站在镇北军营外的校场边，指尖无意识地着领口 —— 那里缠着圈浅灰色布条，刚好遮住喉间那道指甲盖宽的褐色疤痕。风把她束发的青布带吹得晃了晃，露出的发尾沾着点从家里带来的玉兰香，与军营里弥漫的汗味、马粪味格格不入。
“下一个，苏明！”
校场中央传来校尉粗哑的喊声，苏明月深吸口气，把背上的长枪紧了紧，大步走过去。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劲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紧实的肌肉 —— 这是过去十几年跟着父亲苏振邦在演武场练出来的，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她特意把腰腹束得更紧些，又在胸口缠了层薄棉甲，让身形看起来更像个瘦削的少年郎。
周围排队的新兵们立刻投来打量的目光，有人低声嘀咕：“看这细胳膊细腿的，也来当戍边兵？怕不是走后门来的吧。”
这话飘进苏明月耳朵里，她没回头，只是握着枪杆的手指紧了紧。父亲卧病在床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 上个月她去中军帐探望，父亲躺在病榻上，原本挺拔的脊梁弯得像棵被霜打了的老松，咳着咳着就从袖管里掉出半块带血的帕子。当晚，军需官李嵩就以 “将军病重，军营不可无主” 为由，递了请旨让京中派新将的折子，可谁都知道，李嵩跟朝中的人早有勾结，这是想趁机把苏家在北疆的兵权抢过去。
“苏明，愣着干什么？拿起枪，扎十个枪花给老子看看！” 校尉不耐烦地踹了踹脚边的石子，那石子滚到苏明月脚边，停住了。
苏明月定了定神，双手握枪，手腕轻轻一转。枪杆是父亲当年用过的铁枪，重三十斤，在她手里却像有了灵性。只听 “唰” 的一声，枪尖划破空气，带出一道冷光，紧接着，枪花一个接一个在她身前绽开，青灰色的枪影密得像张网，把周围的议论声都压了下去。最后一个枪花收势时，她手腕猛地一沉，枪尖稳稳扎进校场的黄土里，半截枪杆没入地面，震起一圈细沙。
校尉眼睛亮了，走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伸手想拍她的肩膀，却在看到她领口的布条时顿了顿：“你脖子上缠的什么？军营里不许搞这些花哨玩意儿，解了！”
苏明月心里一紧，指尖掐了掐掌心，面上却装作镇定：“回校尉，是幼时在家烧火，不小心被柴火烫的，疤痕太丑，怕吓到弟兄们，才缠了布条。” 她说着，故意把声音压得比平时粗些，带着点少年人的局促。
校尉 “哦” 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指着不远处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那是赵虎，你以后就跟他一组，先去营帐领被褥，下午跟着操练。”
苏明月顺着校尉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汉子身高八尺，穿着一身崭新的铠甲，铠甲上的铜扣擦得锃亮，脸膛黝黑，浓眉大眼，正咧嘴朝她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见她看过来，赵虎迈开大步走过来，声音像洪钟：“你就是苏明？刚才那枪耍得好啊！我叫赵虎，以后你有啥不懂的，尽管问我！”
苏明月点点头，刚要开口，赵虎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挠了挠头：“你这疤痕，真是烧火烫的？看着倒像打仗时被刀划的，我前年跟匈奴人打仗，胸口也挨过一刀，比你这还深呢！” 他说着，就要掀衣服给她看。
“赵大哥，” 苏明月赶紧拦住他，脸上有些发烫，“还是别了，军营里男女有别…… 不是，弟兄们看着不方便。” 她差点说漏嘴，赶紧改口，心里暗自庆幸 —— 还好父亲当年为了让她练骑射，特意让她跟府里的护卫一起学，言行举止都带着点少年人的爽朗，不然这会早露馅了。
赵虎没听出她的不对劲，只是嘿嘿笑了两声：“也是，那咱们先去领被褥，晚了就只能领那些又潮又硬的了。” 他说着，扛起苏明月的行李，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苏明月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营帐是清一色的土坯房，每间住西个人。赵虎领她到最东边的一间，推开门，里面己经有两个人了 —— 一个瘦高个，脸尖得像只猴子，正坐在床沿擦弓箭；另一个矮胖的，抱着个酒葫芦，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猴子，胖子，这是苏明，以后跟咱们住一屋。” 赵虎把行李往空床上一放，大声说道。
瘦高个抬起头，瞥了苏明月一眼，没说话，继续擦弓箭；矮胖的倒是热情，把酒葫芦往腰上一塞，凑过来说：“兄弟，你这枪耍得不错啊，刚才在校场我都看着呢！我叫王胖子，你叫我胖子就行，他叫孙猴子，别看他不爱说话，射箭准得很！”
苏明月笑了笑，刚要说话，就听见孙猴子冷冷地开口：“别光顾着说，下午要练负重跑，赶紧把被褥铺好，省得等会儿来不及。” 他说话时，眼睛还盯着弓箭，仿佛那弓箭比什么都重要。
王胖子撇了撇嘴，没再搭话，转身去铺自己的被褥。苏明月把行李打开，里面只有一套换洗衣物、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孙子兵法》，还有一个小巧的木盒 —— 木盒里装着母亲生前绣的玉兰手帕，还有父亲写的几封家书。她把木盒小心翼翼地塞进枕头底下，刚铺好被褥，就听见营外传来集合的号角声。
“走了走了，操练时间到了！” 赵虎第一个冲出去，王胖子紧随其后，孙猴子把弓箭背在背上，也跟着走了。苏明月最后一个出门，锁营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枕头的方向，心里默念：爹，您放心，女儿一定守住苏家的兵权，守住北疆的百姓，等您病好了，女儿就把兵权还给您。
下午的操练是负重跑，每人背二十斤的沙袋，绕着校场跑二十圈。苏明月把沙袋绑在背上，刚跑了两圈，就觉得肩膀发沉 —— 她毕竟是女儿身，体力比常年练武的汉子差些，跑了五圈后，呼吸就开始急促，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苏明，要不要歇会儿？” 赵虎跑在她身边，放慢了脚步，“我看你脸都白了，别硬撑。”
苏明月摇了摇头，咬着牙加快了脚步：“不用，我能行。” 她知道，在军营里，软弱就是原罪，要是连这点操练都撑不下来，以后怎么带兵打仗，怎么跟李嵩斗？
就在这时，前面的孙猴子突然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背上的沙袋掉了下来，里面的沙子撒了一地。他皱着眉想爬起来，却发现脚踝崴了，疼得龇牙咧嘴。周围的士兵都围了过来，有人幸灾乐祸地笑：“哟，孙猴子也有摔跟头的时候啊！”
孙猴子脸涨得通红，想骂人，却疼得说不出话。苏明月跑过去，蹲下身，抓起他的脚踝看了看：“是崴了，得赶紧冷敷，不然会肿得更厉害。”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孙猴子，“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找冷水。”
孙猴子愣了一下，接过帕子，看着苏明月跑向不远处的水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 他刚才还对人家冷冰冰的，没想到人家居然愿意帮他。
赵虎也蹲下来，拍了拍孙猴子的肩膀：“你看苏明，看着瘦，心倒善。以后别老摆着张臭脸，跟弟兄们好好相处。”
孙猴子没说话，只是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苏明月打了桶冷水回来，帮孙猴子把帕子浸湿，敷在脚踝上。“这样敷半个时辰，然后再找军医拿点药膏，过两天就能好。” 她一边说，一边帮孙猴子把沙袋重新绑好，“下午的操练你就别参加了，我跟校尉说一声。”
孙猴子抬起头，看着苏明月额头上的汗，还有她领口被汗水浸湿、隐约露出的褐色疤痕，轻声说了句：“谢谢。”
苏明月笑了笑：“不用谢，都是弟兄们，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这时，校尉走了过来，看到孙猴子坐在地上，皱着眉问：“怎么回事？怎么不跑了？”
“回校尉，孙大哥脚踝崴了，不能跑了。” 苏明月站起来，替孙猴子解释，“我己经帮他敷了冷水，等会儿就去看军医。”
校尉看了看孙猴子的脚踝，又看了看苏明月，点了点头：“行，那孙猴子就先去休息，苏明，你接着跑，剩下的十五圈，跑完才能回营。”
“是！” 苏明月敬了个军礼，转身继续跑。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脚步虽然有些虚浮，却一步都没有停。赵虎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咧嘴笑了：“这苏明，看着瘦，骨头倒硬。”
孙猴子坐在地上，看着苏明月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忽然觉得，这个新来的 “少年郎”，好像跟他想的不一样。
傍晚操练结束后，苏明月回到营帐，刚解开沙袋，就觉得肩膀又酸又疼。王胖子端着碗热汤走进来，递给她：“苏明，快喝点汤，这是我跟伙房要的羊肉汤，补身子。”
苏明月接过汤碗，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她轻声说了句：“谢谢胖子哥。”
“谢啥，都是弟兄们。” 王胖子坐在她旁边，喝了口自己的汤，“对了，明天要进行骑射考核，你会骑马吗？”
苏明月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会一点，在家的时候骑过。” 她没说，她骑的是父亲特意为她挑选的温顺母马，而且骑射是父亲手把手教的，她的箭术虽然不如孙猴子，但也不差。
孙猴子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小陶罐，放在苏明月面前：“这是军医给的药膏，治跌打损伤的，你下午帮了我，这个给你。” 他说着，没等苏明月道谢，就转身去铺自己的被褥了。
苏明月拿起陶罐，打开盖子，一股清凉的草药味飘了出来。她看着孙猴子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药膏，心里忽然觉得，这军营虽然凶险，但也不全是坏人。
夜深了，营帐里的人都睡熟了，只有苏明月还醒着。她悄悄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个木盒，打开，借着从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看着母亲绣的玉兰手帕。手帕上的玉兰花栩栩如生，就像母亲还在的时候，每次她去演武场练枪，母亲都会站在廊下，手里拿着这样的手帕，等她回来。
“娘，女儿现在在北疆的军营里，替爹守着这一亩三分地。” 她轻声呢喃，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手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您放心，女儿一定不会让您和爹失望的。”
就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赶紧把木盒塞回枕头底下，擦干眼泪，闭上眼睛装睡。脚步声在营帐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走远了。苏明月知道，这是军营里的巡逻兵，她轻轻舒了口气，心里却更加坚定 —— 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要坚持下去，守住苏家的荣誉，守住北疆的安宁。
窗外的月亮很圆，洒在营帐上，像一层薄薄的霜。苏明月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北疆的月亮，是最亮的，因为它照的是戍边兵的热血和忠心。” 她想，以后的每个夜晚，她都会伴着这北疆的月光，守护着这片土地，首到父亲康复，首到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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