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粗暴地刹停在老城区巷口，扬起的灰尘在午后的阳光下翻滚。林雪几乎是跌撞着冲下车，也顾不上找零，快步奔向那间熟悉的修车铺。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击，图书馆旧报纸上那些冰冷的铅字和模糊的照片，此刻在她脑海里燃烧般鲜明——精悍的拳师周铁山，冲天的大火，意气风发的叶擎天，还有陈燊那双沉静却暗藏风暴的眼睛。
卷帘门依旧半拉着，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比平时似乎更用力，更烦躁。
林雪停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却发现徒劳无功。她弯腰，钻了进去。
修车铺里光线昏暗，老周正背对着门口，拿着一把锤子，泄愤似的砸着一个变形的自行车轮毂，每一下都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他受伤的腿似乎好些了，但动作依旧能看出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听到脚步声，他敲打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沙哑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又怎么了？说了车坏了我这儿修不了，找别人去！”
“周伯。”林雪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我不是来修车的。”
老周的背影猛地一僵。他缓缓放下锤子，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种近乎疲惫的戒备。“是你？还有什么事？”
林雪向前一步，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视线：“我去了图书馆。”
老周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没说话。
“我查到了‘振武拳社’，还有那场大火。”林雪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寂静的空气里，“周伯，那场火，真的只是意外吗？”
老周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随即变得如同花岗岩般冷硬。“陈年旧事，提它干什么？烧了就烧了，人没死就算老天爷开眼。”
“人没死，但拳社没了！”林雪逼近一步，记者刨根问底的本能压过了对眼前这个可能极度危险的老人的恐惧，“然后呢？叶擎天的天罡武馆就在那时候开了起来，顺风顺水，首到今天成了业界泰斗！周伯，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闭嘴！”老周突然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骇人的气势，受伤的腿因激动而踉跄了一下，他猛地伸手扶住旁边的工作台才站稳。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死死瞪着林雪，里面翻滚着痛苦、愤怒和某种被深深压抑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东西。
“小姑娘家家的……知道什么？！有些东西，不知道比知道好！滚！给我滚出去！”他抓起手边的一个油腻扳手，作势要砸过来，手却在微微发抖。
林雪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看到他发抖的手和通红的眼圈，那股恐惧又奇异地转化为了某种决心。她非但没有离开，反而站定了身体。
“陈燊的消失，和这件事有关，对不对？”她盯着老周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是不是……和振武拳社有关？和您有关？他和叶擎天，根本不是简单的冲突，是不是？”
老周举着扳手的手僵在半空，他死死咬着牙，花白的胡须颤抖着。昏黄的灯光将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照得如同刀刻，那里面埋藏了太多岁月的风霜和难以言说的痛苦。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小小的修车铺里弥漫。只有老牛般粗重的喘息声。
许久，老周的手臂缓缓垂落，扳手“哐当”一声掉在油腻的地面上。他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踉跄着退回到他的破躺椅上，重重坐下，用手捂住了脸。
粗糙的手指缝隙里，传出他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低沉而绝望。
林雪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心中的那点兴奋和战栗被这突如其来的悲怆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沉甸甸的酸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周放下手，眼睛通红，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凶狠，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苍老。他望着角落里一堆生锈的零件，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烈焰焚天的夜晚。
“……那火……烧得真旺啊……”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梦呓，“什么都没了……祖宗牌位……师兄弟们的合影……练功的家伙事儿……还有……还有……”
他的声音哽住了，呼吸变得急促，像是被浓烟呛到了一般，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雪默默地从旁边拿起那个破搪瓷缸，走到角落的水龙头接了点温水，递到他面前。
老周没有接，只是沉浸在那可怕的回忆里，身体微微发抖。
“那小子……燊娃儿……那天晚上……本来该在拳社里练晚功的……”老周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巨大的后怕和痛苦，“要不是……要不是他娘突然发了急病，他爹硬把他拽去了医院……他就……”
林雪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陈燊……他当时差点就在火场里？
“后来呢？”她声音发颤地问。
“后来？”老周惨笑一声，笑声比哭还难听，“后来就是报纸上写的那样咯……线路老化，意外失火……还能有什么后来？”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盯着林雪，里面是刻骨的恨意和嘲讽：“叶大宗师手段通天，白的能说成黑的，死人能说得翻过来！我们这些侥幸没烧死的残废，能有什么话说？说了，谁信？”
“那陈燊他……”
“他爹娘……本来身体就不好，经不起折腾，没两年就……先后跟着去了。”老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苍凉，“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我这条老贱命活着，也就是想看着他……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别再牵扯进这些脏事儿里……”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林雪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姑娘，算我老头子求你了。别再问了，别再查了！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他，行不行？离这事儿远点，越远越好！这浑水，你蹚不起！”
林雪看着老人那张被苦难和仇恨侵蚀得面目全非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却固执的、想要保护最后一点念想的微光，所有追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修车铺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老周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原来，陈燊那份异乎寻常的冷静，那份融入尘埃的隐忍，那身藏在外卖服下的可怕力量，都源于此。
一场被精心伪装成意外的大火，夺走了他的一切，将他的人生彻底烧成了废墟。而他，带着这废墟般的过去，沉默地蛰伏了这么多年。
林雪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修车铺。午后的阳光耀眼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她终于知道陈燊为什么消失了。
那不是逃避。
那是复仇的狼，终于嗅到了血的味道，撕下了伪装的羊皮，回到了属于他的黑暗森林。
而她，一个无意间窥见冰山一角的记者，此刻正站在风暴的边缘。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半拉着卷帘门的、阴暗的修车铺。
她知道，自己无法转身离开了。
那场尘封了十八年的大火，并没有熄灭。
它一首在地下 silently burning，等待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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