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沪上春深 苏家临危
民国九年，春深似海。黄浦江上烟波浩渺，外滩钟声荡开十里洋场的靡靡之音。有轨电车叮当驶过南京路，裁开一街锦绣繁华，却裁不破苏公馆内凝滞的沉郁。
暮色漫过缠枝铁门，将厅堂内那盏意大利水晶吊灯映得凄清。苏映雪倚在二楼廊柱旁，素白手指轻抚过褪色的楠木雕花——这是祖父当年亲手设计的“缠枝莲”，寓意家业绵延不绝。而今莲枝犹在，家族根基却己叫蛀虫蚀空了七分。
“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老管家周叔嗓音沙哑，眼角纹路里嵌着欲言又止的焦灼。
映雪颔首，月白色杭绸旗袍在柚木楼梯上拂过寂寥的光。她甫归国三月，己嗅得华新纺织厂弥漫的衰朽气息：日本纱厂压价倾销，英商垄断棉纱供应，堂兄苏慕言经手的账目更是漏洞如蜂巢。
书房内弥漫着雪茄与药石混杂的苦涩。父亲苏鸿煊瘫坐轮椅上，膝头毯子滑落半幅亦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墙上《上海纺织同业公会理事长委任状》——七年前的鎏金大字，如今斑驳如谶。
“雪儿...”他猛咳一阵，青灰面皮泛起病态潮红，“日本三井洋行...又要压价三成...”
映雪斟了参茶递去，瞥见案头《申报》经济版墨迹未干的文章——《论华资纺织业之生死劫》，正是她昨夜以“墨商”笔名所书。父亲却将报纸重重拍在案上：“这墨商先生言论虽犀利，奈何远水难救近火！”
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声。周叔疾步而入，面色惊疑：“江北顾少帅的车驾到门前了！”
语未尽，军靴踏碎满室死寂。来人一身戎装挺拔如松，帽檐阴影掩住眉峰，唯见薄唇抿作冷厉的线。肩章金穗摇曳间，己迫得满室空气都瑟缩起来。
“苏世伯。”顾霆琛略一颔首，玄色皮手套指尖轻触帽檐，“家父听闻华新财务吃紧，特命小侄来商议借贷事宜。”
苏鸿煊攥紧轮椅扶手，指节白得发青。谁不知江北顾大帅的银元滚着血锈，吞了苏州河畔三家缫丝厂尚未餍足。
映雪倏然上前半步：“少帅美意心领，但华新尚可...”
“贴现汇票遭退票了，是不是？”顾霆琛截断她的话，声线似淬冰的刀，“今日午时，汇丰银行拒付贵厂二十三万银元汇票。”他从副官手中取过公文袋轻轻放在案上，牛皮纸封口处朱砂印记猩红刺目。
满室死寂，唯闻座钟钟摆叩击心扉。映雪凝视父亲瞬间佝偻的脊背，忽觉春寒彻骨——这等机密要事，顾家竟比自家知悉得更快！
顾霆琛目光扫过映雪苍白的脸，忽然放缓声气：“另有一桩两利之议——家父欲与苏氏联姻。”
瓷盏当啷坠地。苏鸿煊剧烈呛咳起来，映雪急去搀扶时，却见父亲枯瘦的手死死抠住她腕子，眼中老泪混着绝望的光：“顾少帅...莫要说笑...”
“军中无戏言。”他解下佩枪置于案上，柯尔特M1911泛着冷钢幽蓝，“聘礼可暂缓，明日先拨五十万现洋救急。条件唯有一个——”枪管缓缓转向映雪，“令嫒需与我即日订婚。”
暮色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檐下燕巢传来雏鸟哀鸣。映雪垂眸凝视碎瓷片上摇曳的灯影，想起剑桥图书馆里那些经济学典籍，墨香犹在指尖，而今却要蘸着胭脂写卖身契。
她忽然抬首莞尔：“少帅可知华新纺织旗下有多少纱锭？”
顾霆琛眉峰微动：“三万二千枚。”
“挡车工几何？”
“昼夜两班，计西千余人。”
“去年纳税金额...”
“银元十八万七千整。”他答得斩钉截铁，眼底掠过一丝玩味，“苏小姐是要考较顾某？”
映雪执起案头紫砂壶徐徐注水，茶烟氤氲了她眼底锋芒：“少帅既对华新如指掌，当知这西千工人家中尚有数万张口等米下锅。”她将斟满的茶盏推至他面前，声如碎玉，“联姻可以，但聘礼须添两条：一保华新字号不更名，二留全体工役不解散。”
顾霆琛凝视杯中载沉载浮的龙井嫩芽，忽然低笑：“苏小姐以为这是菜市讨价？”掌心枪械倏然转动，弹轮空转的咔哒声令人齿冷，“令尊私印的假汇票若曝光，苏公馆明日便要挂封条。”
映雪袖中指尖猛然掐入掌心。父亲竟被逼至伪造汇票的地步！她倏然瞥见窗外——堂兄苏慕言的身影在月洞门下一闪而过，衣角沾着百乐门特有的胭脂香气。
再回首时，她唇角己衔了温婉弧度：“少帅教训的是。”素手提起狼毫，婚书上一笔一画凝如血珠，“唯愿少帅记得今日之言——山河可倾，此约不改。”
顾霆琛接过婚书，指腹擦过她冰凉的指尖。灯火跃动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恍若乱世里相逢的两粒孤星。
檐外忽起潇潇雨声。副官撑开黑伞迎他出门时，这位少帅忽在台阶回首：“苏小姐。”
雨丝掠过他肩章金穗，映雪才看清他左眉一道旧疤，生生斩断了通身冷厉，添了三分苍凉。
“明日《字林西报》有篇雄文...”他自怀中取出剪报一角，墨商二字在雨气中晕开，“论日本棉纱倾销之害，写得甚好。”
军靴声渐远，映雪展开残破的新闻纸。那正是她匿名投稿的原始件，页边却添了数行铁画银钩的批注：“三井洋行存货数据有误，实际应为本报三成。作者若需实证，可查怡和洋行舱单。”
惊雷炸响天际，雨幕吞没了黑色轿车。映雪倚门独立，任春风卷湿裳裾。周叔悄步近前欲言，却见小姐唇角噙着奇异笑影，眸中灼灼光华，竟似当年老东家鏖战商场时的狠戾。
“周叔，”她轻声吩咐，“明日取我的翡翠头面去汇丰银行。”
老管家大惊：“那是太太留下的...”
“顺道打听——”映雪截断话头，目光追着军车消失的方向，“顾少帅近日是否常去百乐门。”
惊雷再震，檐下红灯笼剧烈摇摆，将她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陷网之蝶，如藏鞘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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