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光，照亮了付衡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空气中，烟味、咖啡味和纸张陈旧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地板上，摊满了付氏集团崛起的“光荣史”与“原罪录”。
付衡己经在这里坐了超过三十个小时。
他像一个最偏执的考古学家，试图从家族的骨骸里，挖出那颗致命的“种子”。
时间磨去了他的冷静和矜贵，只剩下被真相反复碾压后的疲惫与猩红。
他终于明白，江心橙让他做这件事，是何等残忍的仁慈。
她没有给他一刀，却逼着他亲手，一刀一刀，凌迟自己的信仰。
电话震动时，付衡以为是幻觉。
他机械地摸索着，接通，甚至没看屏幕。
“先生。”
是简安。声音里压抑着某种不同寻常的紧绷。
“说。”付衡的嗓子像是被锈蚀的铁片刮过。
“伯尔尼，贝尔普街17号，那家私人疗养院，名叫‘群山回响’。”
简安的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敲入寂静的钉子。
“它的注册信息被最高级别的防火墙保护，但我们从侧翼攻破了它的财务系统。疗养院最大的匿名赞助人，是……是老先生。”
付衡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父亲。
“疗养院的主营业务，是针对高智商人群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和认知功能修复。换句话说，那里住的，全是疯了的天才。”
付衡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们查了您父亲那笔持续了五年的私人账户转账记录，收款账户的所有人，名叫海伦·穆勒。”
一个陌生的德国名字。
“海伦穆勒，七十二岁，德裔瑞士人。她一辈子没有工作，唯一的社会关系，是在西十年前，曾是江重安教授在德国做访问学者时的管家。”
一道闪电劈开了付衡混沌的脑海！
“她……”付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是您父亲指定的联系人，负责以监护人的名义，为‘群山回响’疗养院里的一位病人，支付所有费用。”
简安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投下这枚真正的炸弹。
“那位病人，在三年前，由‘钟表匠’亲自护送入院。登记的名字是假的，但我们拿到了她的入院体检报告，通过DNA比对……”
“她是谁！”付衡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从地板上猛地站起，巨大的动作带倒了身旁一摞文件，纸张如雪花般纷飞。
电话那头，简安沉默了三秒。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宣判的、沉重的语气，吐出了那个名字。
“俞薇。”
“是江心橙小姐的母亲，俞薇女士。”
轰——
付衡的世界，彻底坍塌。
不是猜测，不是怀疑，是冰冷的事实。
江心橙的母亲没有失踪，她还活着。
她被“钟表匠”送进了瑞士的顶级精神疗养院。
而自己的父亲，付明轩，一首在秘密支付她高昂的治疗费用。
这盘棋，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黑暗。
父亲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知情者？是协作者？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赎罪者？
一个更让他不寒而栗的念头浮现：陆希言选择他的父母，真的是因为商业仇恨吗？还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付衡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谜团和翻涌的愧疚感撕碎了。
他必须告诉江心-橙。
立刻，马上！
这是唯一能解释“动机”的线索！
这是他唯一能……再次靠近她的理由。
付衡像疯了一样冲出书房，冲下楼梯，冲向那扇紧闭的别墅大门。
凌晨西点的A市，寒风如刀。
他甚至来不及等司机，自己跳上了一辆迈巴赫的驾驶座，引擎的咆哮声划破了山顶的死寂。
半小时后，SGS大楼。
付衡的车以一个刺耳的甩尾停在门口。
他用权限卡刷开门，一路冲向地下三层的电梯。
当电梯门打开，那片纯白、亮如白昼的科学神殿呈现在眼前时，付衡的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巨大的环形空间里，一片死寂。
十几名技术专家或站或坐，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神情紧张地望着中央玻璃房里的那个身影。
江心橙。
她穿着白色的无菌服，站在一台巨大的原子层沉积设备前，脸上罩着护目镜，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线。
她面前的显示屏上，一个复杂的分子模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不稳定，代表能量的红色警报值在疯狂飙升。
“压力值超过临界点！冷却系统超负荷！”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失声喊道。
“快！终止程序！”德国专家也急了。
江心橙却像是没听见。
她的手指在控制台上行云流水般操作，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不。”
她开口了，声音通过广播系统，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冰冷而镇定。
“打开备用液氮通道，三秒后，向反应腔内注入0.7毫升的‘惰性介质3号’。”
“可是那样会让靶材彻底污染……”
“执行命令。”
不容置喙的三个字，让所有人噤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亲手按下了注入按钮。
屏幕上，那濒临崩溃的红色数值，在瞬间的剧烈跳动后，竟奇迹般地，缓缓回落，最终稳定在了一条完美的绿色基准线上。
一场即将发生的灾难，被她用一种匪夷所is所思的方式，强行逆转。
玻璃房外，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呼吸声和低低的惊叹。
她做到了。
她真的在复现那个魔鬼的造物。
付衡隔着厚厚的防爆玻璃，看着那个仿佛在发光的身影。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和她，像是隔着两个宇宙。
她活在物理定律和冰冷数据构成的世界里，冷静、强大、无所不能。
而他，被困在人性、情感和罪孽构筑的泥沼中，狼狈不堪。
他走到玻璃墙边，拿起内部通话器。
“江心橙。”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控制台前的身影，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记录着刚刚获得的关键数据。
付衡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苍白的。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找到了你的母亲。”
“俞薇，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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