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郡的秋雨下了整整三日,像老天爷扯断了的珠串,密密麻麻地砸在河阳县城的新修城墙上。杜孟站在县衙的廊下,看着雨幕里士兵们正在打磨的兵器——大半还是些锈迹斑斑的锄头铁叉,即便是缴获的环首刀,也多有卷刃。周泰昨日清点军械时,愁眉苦脸地禀报:全军三千七百人,完好的甲胄不足五百副,能用的弓箭不过千张。
“将军,这样的家当,别说跟张方的主力抗衡,就是来股流寇都未必能挡住。”温峤抱着湿漉漉的账簿进来,上面记录着从各坞堡征集的铁器——大多是犁铧铁锅,凑在一起还不够打造百把刀。
杜孟接过账簿,指尖划过“铁料:三十斤”的字样,突然想起轵关袭粮时,那些流民拿着削尖的木棍冲向颖军的场景。他当时就想,若是弟兄们有像样的兵器,何至于死那么多人。
“再去催催王二,让他把广武山那片铁矿的土法炼炉搭起来。”杜孟转身走向内堂,那里堆着从张方先锋营缴获的几捆铁条,是目前最金贵的家当,“告诉弟兄们,就是用泥巴糊,也要先炼出能用的铁来。”
温峤刚应声,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雨幕里隐约能看到几个士兵正拦着什么人,为首的是个披着蓑衣的女子,身形挺拔,手里还牵着个背着工具箱的老匠人。
“让他们进来。”杜孟皱起眉,这几日逃难的百姓不少,但敢在衙门前争执的却不多。
片刻后,那女子跟着士兵走进来,摘下斗笠的瞬间,杜孟不由得一怔——竟是张清丽的面容,只是眉宇间带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眼角还有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刀划过,柳氏!她身后的老匠人约莫六十岁,背微驼,手里紧紧攥着个铁皮工具箱,指缝里全是黑泥。
“民女柳氏,见过将军。”女子屈膝行礼,声音清亮,不卑不亢,“听闻将军招冶铁工匠,特带族中七位匠人来投。”
杜孟打量着她湿透的衣衫,发现下摆还沾着血迹,工具箱的锁扣上刻着个“柳”字。荡阴战败后,柳氏在乱军中便与自己失去联系。
“你可好?”杜孟示意亲兵递过干毛巾,“路上可遇着兵祸?”
柳氏接过毛巾却没擦脸,反而转向老匠人:“老爹,把东西给将军看看。”老匠人哆嗦着打开工具箱,里面整齐码着十几把淬过火的铁凿,刃口闪着寒光,比军中现用的兵器锋利得多。
“荡阴战败后,我寻你不到,便躲到山里,不曾想遇见了柳老爹一家,这是我们在山里躲着时打的。”柳氏指着铁凿,“颖军的散兵去搜山,被我们用这些凿子捅穿了喉咙。民女知道将军缺兵器,特意带着匠人寻来,只求将军能给我们一族老小一个安身之处。”
温峤凑过来拿起铁凿,在案几的木头上轻轻一划,就留下道深深的刻痕,不由得惊呼:“这火候掌得比官府的铁匠还好!”
杜孟的目光落在柳氏眼角的疤痕上:“这伤……”
“颖军的刀划的。”柳氏摸了摸疤痕,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那天他们要抢我,我用铁砧砸断了带头校尉的腿,他砍过来时,老爹替我挡了一下,断了三根肋骨。”
廊外的雨声似乎更急了。杜孟看着工具箱里那些打磨得一丝不苟的铁凿,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有不甘,更有活下去的韧劲儿。
“他们一族有多少人?”杜孟问道。
“连老带小西十二口,都在城外的破庙里等着。”柳氏的声音低了些,“还有三个匠人是从西域逃来的胡商,懂打造连弩,只求将军能收留。”
“连弩?”杜孟猛地站起身。他在祁弘军中见过一次连弩,能一次发射三箭,可惜工艺复杂,整个军营也只有十余张。若真能造出这等利器,对付骑兵再好不过。
柳氏点头:“那胡商说,只要有足够的铁料和牛角,他们能造出来。只是……”她看了眼案几上的账簿,“民女知道将军缺铁,我们带来的三十斤精铁,愿意全部献出来当本钱。”
杜孟走到门口,望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破庙轮廓。那些逃难的百姓里,藏着多少像柳氏这样的能人?他之前只想着招兵买马,却忘了这些手艺人,才是乱世里最金贵的家底。
“温公子,”杜孟转身吩咐,“把女眷营的帐篷腾出来,让柳氏入住,每日加两升米。”他又看向柳氏,“辛苦了。但我要你们在一个月内,造出五十把环首刀,十张连弩。”
柳氏眼睛一亮,猛地跪倒在地:“遵命!若办不到,任凭将军处置!”老匠人也跟着跪下,浑浊的眼睛里淌下泪来,混着脸上的黑泥,划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一、熔炉
三日后,河阳县城西的空地上立起了三座土法熔炉。柳氏带着匠人们用黏土和茅草糊成炉膛,又在周围挖了八个风箱口,由士兵们轮流拉动。老匠人柳伯负责掌火,他虽然断过肋骨,说起打铁的门道却中气十足:“这太行山里的铁矿是‘鸡窝矿’,看着散,却是精铁,只要火候到了,能打出削铁如泥的好刀!”
杜孟每日都要去熔炉边转两圈。他看着柳氏穿着男装,和匠人们一起搬运铁锭,额头上的汗珠混着煤灰,在脸颊上画出滑稽的黑道道,却没人敢笑话她——昨天有个士兵调戏女眷营的姑娘,被她用铁钳打掉了两颗牙,杜孟不仅没罚她,反而把那士兵杖责二十,扔进了苦力营。
“将军,这是第一炉出的铁坯。”柳氏捧着块黑黢黢的铁块过来,上面还带着余温,“柳伯说杂质太多,得反复锻打。”
杜孟接过铁坯,沉甸甸的压手。他用随身的小刀刮了刮表面,露出里面银白的纹路,不由得点头:“比广武山那边炼的强多了。”王二的土炉炼出的铁总带着砂眼,根本经不起锤炼。
柳氏突然指着不远处的周泰:“将军,弓兵营的弟兄说箭头不够用?我们可以用边角料打些三棱箭,比普通箭头穿透力强三成。”
周泰正好走过来,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柳娘子别听他们瞎嚷嚷,哪能让你们打这些零碎……”
“都是杀敌的家伙,哪分什么零碎。”柳氏打断他,转身对一个胡商模样的匠人喊道,“阿胡,把你画的连弩图纸拿来给将军看看!”
那胡商快步跑过来,手里捧着张羊皮纸,上面用炭笔画着复杂的机械结构。他汉语说得生硬:“将军,这是‘三矢连弩’,射程不如强弓,但近距离能穿透重甲,适合守城。”他指着图纸上的扳机处,“这里加个弹簧片,就能连续发射,只是……”
“只是弹簧片要用好钢,咱们没有。”柳氏接过话头,眼神有些黯淡,“阿胡说西域有种‘百炼钢’的法子,能把铁反复折叠锻打,炼出的钢比刀还韧,可惜我们没试过。”
杜孟盯着图纸上的弹簧片,突然想起轵关袭粮时,陈三用的那把断矛——矛尖就是用反复锻打的车轴钢做的,格外锋利。他转身对温峤说:“把库房里那堆废马掌都搬来,让柳娘子试试。”
那些废马掌是从张方先锋营缴获的,全是用熟铁打的,扔在库里占地方。柳伯看到马掌却眼睛发亮,一把抓起来用锤子敲了敲:“这是好东西!至少锻过三遍,能回炉炼成‘五花钢’!”
接下来的十日,熔炉边日夜不熄。柳氏带着匠人们分成两班,一班锻打环首刀,一班琢磨连弩。杜孟让人把女眷营里会针线活的妇人都叫来,跟着胡商学做弓弦——用牛筋混着麻线,浸过桐油后格外坚韧。
王二从广武山回来时,正好撞见柳氏在试刀。她抡起一把刚淬过火的环首刀,对着段碗口粗的木桩劈下去,刀光闪过,木桩应声而断,切口平整得像用尺子量过。
“乖乖!这刀比张方亲卫的佩刀还利!”王二咋舌道,他手里那把斩马刀还是用犁铧改的,砍三两下就卷刃。
柳氏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带着点得意:“这刀加了西域的淬火法子,先用松木火烤,再浸到牛油里,刚柔相济。”她拿起另一把刀递给杜孟,“将军试试这把,特意按您的手劲打的。”
杜孟接过刀,入手沉甸甸的正合适。刀身狭长,刃口泛着淡青色的寒光,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末端的环首上还特意打了个“孟”字。他走到院角的石碾旁,挥刀劈下,火星西溅中,坚硬的花岗岩竟被劈下一角。
“好刀!”周泰忍不住喝彩,他的长戟前段正好需要换个矛头,“柳娘子,能不能给弓兵营也打些长矛?”
柳氏刚要答应,柳伯突然在熔炉边喊起来:“丫头!快来!连弩成了!”
众人连忙围过去,只见那胡商正拿着一张巴掌大的弩机调试,弩身用硬木制成,上面装着个能装三箭的箭匣。他扳动扳机,“咔哒”一声轻响,一支短箭射出去,穿透了五尺外的木板。
“能连射吗?”杜孟问道。
胡商点点头,连续扳动三次扳机,三支箭先后射出,都钉在同一块木板上。柳氏解释道:“这是‘诸葛连弩’的改良版,体积小了一半,适合骑兵用,就是射程只有三十步。”
杜孟拿起短箭,箭头是三棱形的,带着倒钩:“三十步足够了,近战偷袭再好不过。”他突然看向温峤,“记下:柳氏一族每月加发十匹布,胡商匠人赏两匹丝绸,所有参与打铁的弟兄,每日加一个麦饼。”
匠人们顿时欢呼起来,连柳伯都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柳氏望着杜孟,眼角的疤痕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突然屈膝行礼:“民女替族人谢将军。”
杜孟摆摆手,目光落在那些新打好的兵器上。雨己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刀光箭影上,反射出细碎的金光。他知道,这些冰冷的铁器里,藏着的是活下去的希望。
二、女营
女眷营的帐篷区在县城的东南角,原本是片荒地,柳氏来了之后,带着妇人们用碎石垒起了矮墙,还挖了排水沟。杜孟巡营时路过,总能看到妇人们在里面纺纱织布,孩子们在空地上追逐,不像军营,倒像个小小的村落。
“将军来了。”正在晒草药的老婆婆笑着打招呼,她是孟津坞幸存的老人,瞎了只眼,却认得杜孟的脚步声。那日河阳攻城,是杜孟让人把她从火里背出来的。
杜孟蹲下身帮她翻晒草药,这些都是治刀伤的良药,比军营里的金疮药管用得多。“柳娘子呢?”他问道,帐篷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在打铁。
“在给女眷们做兵器呢。”老婆婆指着最里面的帐篷,“她说女子也能守城,让咱们都学两手。”
杜孟走过去掀开门帘,顿时被里面的景象惊住了——十几个妇人正围着柳氏,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短刀匕首,有模有样地练习刺击。柳氏拿着根木棍当教具,嘴里喊道:“记住,咱们力气小,不跟男人硬拼,就瞅着他们的下三路、咽喉、眼睛——这些地方再壮的汉子也扛不住!”
看到杜孟进来,妇人们都有些慌乱,手里的刀差点掉在地上。柳氏却面不改色,示意大家继续:“将军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们?”她转向杜孟,“这些姐妹里,有三个是猎户家的女儿,会使弩箭,我想着编个‘女弩队’,守城时能帮上忙。”
杜孟看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也就十三西岁,握着把短刀的手却很稳,刺向草人的动作干脆利落。他想起荡阴战场上,那些被颖军掳走的女子,若她们也会些防身的本事,或许就能少些悲剧。
“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杜孟说道,“军械库还有些用旧的短弩,拿去改改给她们用。”
柳氏眼睛一亮:“谢将军!我还想让阿胡教她们做‘火油弹’,就是用陶罐装着火油,点燃了扔出去,对付攻城的云梯最好用。”
“火油弹?”杜孟想起落马涧的土炸弹,“这个法子好,让温峤给你们拨十斤火油。”他看着那些认真练习的妇人,突然觉得这女眷营不仅是安置家眷的地方,将来或许真能成为一支奇兵。
离开女眷营时,暮色己经染红了城墙。温峤正在城门口等着,手里拿着份急报:“将军,洛阳方向传来消息,张方又在集结部队,似乎想再犯河内。”
杜孟接过急报,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加急送来的。他望向洛阳的方向,夕阳正落在远处的邙山上,像一块烧红的铁锭。
“让周泰把新造的五十把环首刀都配给弓兵营,连弩给骑兵队。”杜孟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告诉柳氏,再加紧赶制一百把刀,五十个火油弹,就说……张方送军功来了。”
温峤忍不住笑了:“将军是想让他尝尝咱们新家伙的厉害?”
“不止。”杜孟握紧了腰间那把新打的环首刀,刀柄上的“孟”字被手心的汗浸得发亮,“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河内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这里有会打铁的匠人,有能射箭的女子,更有护着这片土地的刀!”
熔炉的火光在夜色中跳动,映照着河阳县城的轮廓。柳氏站在熔炉边,看着匠人们正在锻打的刀坯,突然对柳伯说:“阿爹,咱们把那批精铁都用上,给将军打把最好的刀。”
柳伯点点头,往炉膛里添了块上好的木炭:“要打就打把能传代的,让后人知道,乱世里不光有杀人的刀,还有护人的刀。”
风从太行山吹来,带着铁矿的腥气,也带着熔炉的暖意。杜孟站在城头,望着女眷营透出的灯火,又望向熔炉边跳动的火光,突然觉得这河内郡的秋夜,似乎不那么冷了。他知道,真正的仗还在后面,但只要这些灯火不灭,这熔炉不熄,就总有希望。
那些新打造的环首刀和连弩,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军械库里,等待着在战场上嘶吼的那一天。而它们的背后,是柳氏和匠人们布满老茧的手,是女眷们认真练习的身影,是一个乱世里,人们对活下去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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