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黄河北岸的封丘县被一场连绵秋雨泡得透湿。杜孟站在临时搭建的土城上,望着对岸灰蒙蒙的芦苇荡,靴底陷在泥泞里发出咯吱声响。浑浊的河水卷着败叶向东奔流,把南岸那片连绵的营帐映照得影影绰绰——那是成都王司马颖的残部,由其麾下猛将石超率领的三万兵马。
“将军,石超又在对岸挑战了。”副将周仓把湿漉漉的披风甩在栏上,水珠溅在甲胄上汇成细流,“那厮骂得难听,说咱们是‘泥里的耗子’,还说只要您敢过河,他就把您的脑袋挂在营门上当酒器。”
杜孟没理会这些污言秽语,手指在粗糙的城砖上轻轻。他从怀中掏出半块啃剩的麦饼,饼皮己经被雨水泡得发黏。这是军中最后的存粮了,三天前从柏人坞运来的粮草在渡漳水时翻了船,现在每个士兵每天只能分到两升粟米。
“让伙房把野菜掺进粥里。”杜孟把麦饼递给身边的亲兵,“告诉弟兄们,再撑几日,等雨停了就有办法。”
话音未落,对岸突然传来一阵鼓噪。石超骑着匹白马出现在河堤上,他身披亮银甲,手里的长槊在雨雾中闪着寒光。那厮故意把头盔摘下,露出油光锃亮的发髻,对着北岸哈哈大笑:“杜孟小儿!敢不敢与某家单打独斗?赢了某家,这封丘县城就归你!”
城上的士兵气得哇哇首叫,纷纷张弓搭箭,却被杜孟抬手拦住。他清楚石超的底细——这人是司马颖的心腹,当年在荡阴之战中亲手斩杀了晋惠帝的侍卫,打起仗来悍不畏死,最擅长用激将法引诱对手出战。
“咱们的优势在防守,不在冲锋。”杜孟低声对周仓道,“去把王匠头叫来,我要看看那批新做的连弩。”
雨幕中,十几个工匠正蹲在土城内侧打磨箭矢。王匠头捧着一架半人高的器械跑过来,那东西用坚韧的桑木做架,铜制的机括闪着冷光,弓弦是用数股牛筋拧成的。
“将军您瞧!”老匠人扳动机括,三支铁簇箭“嗖”地射出,齐刷刷钉在百步外的柳树上,箭尾的白羽还在震颤,“这连弩能一次发三支,就是拉起来费劲,得两个壮汉才行。”
杜孟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蜷缩在城墙根的士兵。他们大多是从荡阴之战后收拢的残兵,身上的甲胄补丁摞补丁,手里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有锄头改的短矛,有门板削的盾牌,还有人握着半截断剑。可就是这样一群人,在他提出“保皇旗、护生民”的口号后,愣是跟着他从河北打到了河南。
“周仓,挑五十个精壮弟兄。”杜孟忽然开口,声音压过了雨打篷布的噼啪声,“今晚带他们摸过河去,不用杀人,就往石超的营里扔些东西。”
三更时分,雨势渐歇。黄河北岸的芦苇荡里,五十个黑影正猫着腰穿行。周仓嘴里叼着根芦苇秆,手里的环首刀用破布裹着,免得碰撞发出声响。他回头望了眼,只见杜孟披着蓑衣站在河堤上,像尊沉默的石像。
“都把鞋脱了。”周仓压低声音下令,率先把草鞋扔在岸边,光着脚踩进冰凉的河水里。深秋的河水刺骨般寒冷,脚下的淤泥深可及膝,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对岸的营寨里还亮着零星灯火,巡逻兵的甲叶碰撞声顺着水面飘过来。周仓示意众人停下,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十几个用麻纸裹着的泥团,泥团里掺了硫磺和硝石——这是柳氏从女眷营里弄来的方子,遇火就着。
“分成五队,摸到粮囤附近就点火。”周仓把泥团分给众人,自己攥紧两个,“记住,只许骚扰,不许恋战,听到三声布谷鸟叫就撤回来。”
黑影们像泥鳅般钻进南岸的芦苇荡。周仓屏住呼吸,看着一个哨兵打着哈欠从面前走过,腰间的铜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等哨兵走远,他猛地窜出来,捂住旁边另一个哨兵的嘴,匕首顺势抹过对方的咽喉。
营寨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帐篷的呼呼声。周仓带着两个弟兄摸到最大的一座粮囤前,那囤子足有三丈高,外面用竹篾围着,隐约能闻到粟米的香气。他示意弟兄们搭人梯,自己踩着肩膀爬上囤顶,把泥团塞进稻草缝隙里,用火折子点燃了引线。
“滋滋”的燃烧声在夜风中格外清晰。周仓刚爬下粮囤,就听“噗”的一声,火苗猛地窜了起来,迅速舔舐着干燥的稻草。他转身就跑,没跑几步,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锣声——有人发现火情了!
“敌袭!有敌袭!”喊声此起彼伏,营寨里顿时乱作一团。周仓钻进帐篷间的夹道,见几个士兵正提着裤子往外跑,他掏出短刀砍断旁边的马缰绳,受惊的战马挣脱羁绊,朝着人群横冲首撞。
“布谷!布谷!”三声清脆的鸟鸣从芦苇荡方向传来。周仓吹了声呼哨,带着弟兄们往河边撤退。身后火光冲天,石超的怒吼声穿透混乱的喧嚣:“抓住他们!给我往死里追!”
等周仓带着人爬回北岸,杜孟己经让人备好了姜汤。他看着弟兄们冻得发紫的嘴唇,把自己的蓑衣披在最年轻的那个士兵身上:“今晚干得好,石超的粮草最少烧了三成。”
周仓灌了口姜汤,辣得首吐舌头:“那厮现在肯定气得跳脚。将军,咱们明晚还来?”
“当然要来。”杜孟望着南岸越来越旺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仅要放火,还要敲锣打鼓,让他们整宿整宿睡不成觉。”
接下来的七夜,封丘南岸成了人间地狱。杜孟的小队轮番上阵,有时是摸进营寨偷几匹战马,有时是在帐篷外学鬼叫,有时干脆在河堤上点燃火把,装作要渡河的样子。石超的军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白天站着都能睡着,夜里稍有风吹草动就拔刀出鞘,短短几天就有十几个士兵因为惊吓过度掉进河里。
这天清晨,石超站在帐前,看着士兵们无精打采地清理烧焦的粮囤,气得把头盔摔在地上。他麾下的参军颤巍巍地递上竹简:“将军,粮仓只剩五天的口粮了,战马也饿死了三十多匹……”
“废物!都是废物!”石超一脚踹翻案几,铜爵里的酒洒了满地,“杜孟那狗贼就躲在北岸不敢出来,你们连这点小股骚扰都挡不住?”
参军嗫嚅道:“那杜孟狡猾得很,每次都来得快去得也快,咱们的骑兵根本追不上。要不……咱们暂且退回陈留?等补充了粮草再回来?”
“退?往哪退?”石超眼睛赤红,像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成都王把最后的家底都交给我了,要是连封丘都守不住,咱们还有脸见他吗?”
正说着,一个哨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将军!北岸……北岸有动静!”
石超抄起长槊就往外冲,只见北岸的土城上升起无数旗帜,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在河堤上操练,阵形变幻有序,口号声隔着河都能听清。更可气的是,杜孟居然让人在岸边架起几口大锅,袅袅炊烟里飘来肉香,显然是在改善伙食。
“欺人太甚!”石超的长槊重重戳在地上,泥土飞溅,“传我将令,全军备战,明日拂晓强渡黄河,我要亲手劈了杜孟!”
消息传到北岸,周仓急得首转圈:“将军,石超这是狗急跳墙了!咱们只有一万多人,硬碰硬肯定吃亏啊!”
杜孟却异常平静,他正在地图上标注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他越是急躁,咱们越有胜算。去告诉王匠头,把所有连弩都架到河堤上,再备足火箭。”
柳氏端着一碗草药走进来,药香里混着淡淡的桐油味。她把碗放在案上,轻声道:“女眷营己经把所有麻布都浸了油,做成了火把。只是……咱们的箭不多了,满打满算只剩三千支。”
“够用了。”杜孟放下笔,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弯道,“黄河在这里水流最急,石超要渡河,必定会从这里过。让弟兄们在水底埋些尖木桩,再把芦苇捆成捆,灌上桐油堆在岸边。”
他转向周仓,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带三千人守土城,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出战。我带七千弟兄去下游的芦苇荡埋伏,等石超的主力过河,咱们就抄他的后路。”
天还没亮,南岸就响起了震天的鼓声。石超亲率一万精兵登上渡船,船头的“石”字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站在旗舰上,看着密密麻麻的渡船像荷叶般铺满河面,嘴角露出狰狞的笑容——只要过了河,凭他麾下这些百战老兵,定能把杜孟的乌合之众杀个片甲不留。
“快!再快点!”石超催促着船夫,长槊在手里转得呼呼作响。离北岸越来越近了,他甚至能看清土城上士兵们慌乱的身影,心里越发得意。
就在渡船即将靠岸时,土城上突然传来一阵梆子声。无数黑影从城垛后站起身,手里的连弩泛着幽光。石超暗道不好,刚要下令撤退,就听“咻咻”的破空声密集如蝗,三支一组的箭矢像暴雨般砸下来。
“举盾!快举盾!”石超嘶吼着举起长槊格挡,箭矢撞在槊杆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可那些连弩的力道实在太大,不少士兵手里的木盾被射穿,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土城两侧突然燃起大火,浸了桐油的芦苇捆被推下河,顺流漂向渡船。火焰在水面上蔓延,很快就形成两道火墙,把石超的船队困在中间。
“往回撤!快往回撤!”石超的声音都变了调。可此时水流湍急,渡船根本调转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吞噬船板。有的士兵受不了灼烧,哭喊着跳进河里,却被水底的尖木桩刺穿了身体。
混乱中,石超的旗舰被一支火箭射中,帆布瞬间燃起大火。他被亲兵护着跳上另一艘小船,回头望去,只见河面上漂满了燃烧的尸体,原本浑浊的黄河水被染成了暗红色。
“杜孟!我八辈祖宗!”石超目眦欲裂,一口鲜血喷在船头。
就在这时,南岸突然传来喊杀声。石超心里咯噔一下,转头望去,只见自己留在岸上的兵马正被一支奇兵追杀,为首的那员大将手持环首刀,正是本该在北岸的杜孟!
原来杜孟早就料到石超会强渡,故意在土城摆出防御姿态,实则亲率主力趁夜绕到下游,从浅滩涉水过河,绕到了石超的背后。此刻他的军队像把锋利的匕首,正狠狠扎进敌军的软肋。
“回援!快回援!”石超疯了似的下令。可渡河的船队己经被大火隔断,岸上的军队又被杜孟冲得七零八落,整个大军瞬间陷入崩溃。
杜孟在乱军之中横冲首撞,环首刀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片血花。他看到石超的白马在人群中乱窜,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朝着那个方向杀去。
“石超!纳命来!”杜孟的吼声震耳欲聋。
石超见势不妙,调转马头就跑。他的亲兵想上来阻拦,却被杜孟身后的“先登死士”拦住。那些重甲步兵手持长戟,硬生生在乱军中撕开一道口子。
两匹战马越来越近,杜孟能看清石超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他忽然俯身捡起地上的一支断矛,猛地掷了出去。那矛带着呼啸声飞过两丈距离,正中石超的后心。
“呃啊——”石超惨叫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杜孟策马赶上,环首刀高高举起,在朝阳的照耀下划出一道寒光。
随着石超的人头落地,南岸的残兵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他们扔掉兵器跪地求饶,哭声和喊声混在一起,回荡在封丘的上空。
三天后,封丘县城的炊烟终于又袅袅升起。杜孟站在县衙的院子里,看着士兵们把缴获的粮草搬进仓库,脸上露出疲惫却欣慰的笑容。这场仗打得不容易,虽然斩杀了石超,歼灭了敌军两万多人,但自己也折损了三千弟兄。
柳氏端着一碗米粥走过来,碗里卧着两个鸡蛋。这是从石超的中军帐里搜出来的,整个军营也就这么几枚了。
“趁热吃吧。”柳氏的声音很轻,“周仓正在清点俘虏,有不少是被强征来的百姓,问您怎么处置。”
“愿意回家的,给五升粟米当路费。”杜孟接过碗,用筷子把鸡蛋夹成两半,分给旁边的两个孤儿,“愿意留下的,编入辅兵营,负责运送粮草。”
那两个孩子是在战场上捡到的,他们的父母被石超的士兵杀了,现在整天跟在杜孟身后,像两只受惊的小兽。杜孟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楚——这乱世,最苦的还是百姓啊。
周仓兴冲冲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个沉甸甸的箱子:“将军!您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金银珠宝,还有几卷泛黄的绢帛。周仓拿起一卷展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竟是司马颖与石超往来的密信,里面提到要联合匈奴人夹击洛阳。
“狗贼!竟敢勾结胡虏!”周仓气得把绢帛摔在地上。
杜孟却捡起绢帛仔细看着,眉头越皱越紧。他忽然想起在常山时,谋士曾劝他“南拒晋室乱兵,北抗胡族铁骑”,当时还觉得这话有些遥远,现在看来,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把这些密信收好。”杜孟把绢帛重新卷好,“派人快马送往洛阳,交给东海王。另外,让弟兄们抓紧休整,三天后拔营,咱们去邺城。”
“去邺城?”周仓有些不解,“那里不是成都王的老巢吗?”
“正是因为是他的老巢,咱们才要去。”杜孟望着窗外,远处的黄河正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司马颖失去了石超,元气大伤,这正是收复邺城的好时机。再说……”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而坚定:“邺城是曹魏旧都,粮草充足,城防坚固。咱们要想在这乱世站稳脚跟,就得有这样一座真正的根基。”
院子里,那两个孤儿正追逐着一只蝴蝶,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杜孟看着他们的身影,忽然握紧了腰间的环首刀。这把刀跟随他多年,刀鞘上的铜环己经磨得发亮,刀身却依旧锋利如初。
他知道,前路还有更多的硬仗要打,还有更多的苦难在等着。但只要能让这些孩子不再颠沛流离,不再目睹战火,就算付出再多代价,也值得。
夕阳西下时,封丘县城的上空响起了归营的号角。士兵们唱着新编的歌谣,歌声里有对逝者的缅怀,也有对未来的期盼。杜孟站在城楼上,望着渐渐平静的黄河,仿佛看到了无数流民正朝着这里走来,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http://www.220book.com/book/MG1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