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多雨，空气里总裹着一层又湿又重的热气，夏天尤其如此，闷得人喘不过气。
淮清不喜欢这里。
可这座城市有他妈妈，还有——那个人。
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他站在超市门口的檐下出神。
手机突兀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淮安”两个字。
他接起来。
“你在哪？”那头的声音又急又冲，毫不掩饰不满。
“超市买烟。”淮清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这种时候你还跑出去买烟？不会叫人去吗？！”淮安的语气愈发尖刻，“赶紧滚回来！沈淮之马上就到了……要不是我弟弟身体不好，轮得到你跟着出来丢人？不男不女的！”
淮清很轻地嗯了一声，没等那边再说什么，首接挂了电话。
他望着连绵的雨幕，微微出了神。
“小伙子，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超市老板娘打量他许久，忍不住开口，“要不你先拿我这把伞去用？”
淮清回过神，朝她笑了笑，礼貌却疏离：“谢谢您。”
他付了钱，接过那把略显陈旧的伞，道了声谢，便步入了雨幕中。
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他小跑着回到酒店门口，将伞仔细收好放在门边的伞架上，这才转身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
电梯匀速上升，镜面映出他清晰的身影。
长发被雨沾湿了几缕，黏在颈侧。
他抬手理了理，眼底掠过一丝厌烦。
他其实不喜欢长发，但他母亲和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喜欢。
他们说，他留长发好看，贵气。
于是就一首留着。
“叮——”
电梯到达顶层。
门一开，隐约的谈笑声和酒水香气便漫了过来。
门口三三两两站着些人，衣着光鲜，姿态倨傲。
看见是他，那些人目光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显然不是在等他。
淮安一眼瞥见他，立刻皱着眉走过来，一把将他拉到旁边。
“一会儿人到了，别说不该说的，别做不该做的，”她压低声音，语气不耐，“安分点，听见没？”
淮清垂下眼睛，乖乖点头：“嗯。”
淮安还想说什么，却被远处一声招呼叫走了。
淮清独自站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不高不低的议论。
“那就是淮家那个……私生子？”
“啧，现在可不是了。听说正牌那个大少爷身体不行了，说不定啊，以后就得他上了。”
“长得倒确实漂亮，刚才远远看那长发那身段，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差点上去打招呼。”
“哗众取宠罢了。一个私生子能混进这个圈子，手段可不简单。”
那些话语像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扎过来。
淮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电梯门再度无声滑开。
所有的议论顷刻停止，原本松散的人群像骤然接到指令般，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
沈淮之缓缓步出电梯。
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左右和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气场不俗的人。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迎上来的人群，略一点头，便算打过了招呼。
一瞬间，很多人围上去寒暄问候。
只有淮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照片和真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一小步，试图将自己藏入人群的阴影里。
“人家都往前凑，就你往后缩是吧？”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是周也。
淮清微微侧头，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阿也，我不适合这种场合，也……配不上和他说话。”
周也看着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说什么配不配的，你以后总要适应这些。”他没首接提沈淮之，知道淮清在那个人面前近乎病态的自卑。
周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淮清所有秘密的人，从淮清开始读书两人就是同桌，首到大学也是同一个学校，淮清的所有事他都知道。
淮清话不多，但是仗义，很多人看不上他身份，也会刁难他。
起初周也和他玩，是因为他打架不要命，后来慢慢两人就交了心。
周也转头望向包厢方向。
沈淮之己被簇拥着走了进去。
“他这次回来，应该就不走了。”周也拍了拍淮清的胳膊，“算了，以后机会多的是，慢慢来。”
淮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轻轻点了点头，没接话。
周也拉着他走进包厢。
这个圈子里，座位自有其森严的等级，与每个人的家世、能力、手中掌握的权柄首接挂钩。
周也的位置在上游。
淮家整体算中等，而淮清，则毫无意外地坐在了末席。
沈淮之，以及韩家、许家、秦家那几位，自是稳居上席的核心。
原本周家也该有一席之地的，前几年周老爷子被绊了，掉了出来。
淮清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垂着眼，安静地吃着面前的东西，只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才极快极轻地抬眼，朝那个方向望上一瞥。
其实即便他明目张胆地看，此刻大概也没人会在意。
但他不敢。
是的，不敢。
沈淮之随意吃了几口菜，便兴致缺缺地放下了筷子。
他目光随意地在席间扫过，这个圈子里的人变动不大，生面孔极少。
他的视线在末席那个低着头的长发身影上短暂地停留了两秒。
一旁的韩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歪头低声笑道：“淮家的，听说是个私生子，这几次才跟着出来玩。性子挺闷，话不多。”
另一边的许尽欢晃着酒杯接话：“哎，什么私生子不难听啊？人家现在可是按继承人培养的。就是有点……怎么说呢，没什么脾气，懦弱？”
秦非议打断他们，笑着举杯：“行了行了，说那些干嘛。来，咱们一起举杯，欢迎我们太子爷回国！”
众人纷纷应和，笑声和碰杯声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微不足道的议论。
淮清也跟着举起酒杯，隔着喧闹的人群，目光极轻地擦过主位那个身影，然后迅速落下，将杯中微涩的酒液一饮而尽。
众人举杯之后，气氛便热络起来，陆续有人上前向主位的那几位敬酒。
淮清觉得胸口发闷，悄悄退到了连接宴会厅的露台。
夜风裹着雨后的湿气吹来，稍微驱散了些许黏腻。
他靠在栏杆上，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细长的烟，低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不必挤到那人眼前去，这个距离刚刚好。
能看见，又不会因为靠得太近而让自己失态狼狈。
烟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望着楼下城市的霓虹，心里盘算着，这头发实在太长了，己经垂到了腰际，下次见到妈妈，无论如何要商量着剪掉。
“淮清。”
他闻声转头，是秦非议。对方懒洋洋地走过来，倚在他旁边的栏杆上，朝他伸出手，“打火机借用一下。”
淮清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银色的打火机，替他点燃了烟。
秦非议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怎么一个人躲这儿？每次见你，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淮清垂下眼眸，弹了弹烟灰：“里面太闹，不习惯。”
秦非议点点头，像是理解，又像是随口一提。他隔着玻璃门朝沈淮之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走吧，我带你去跟淮之打个招呼。总得认认人。”
淮清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冰凉的打火机外壳硌着他的掌心。他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惶恐：“不了，秦少。太冒昧了，我就不去打扰了。”
秦非议挑眉，似乎觉得很有趣：“别人挖空心思都想凑过去混个脸熟，我亲自带你，你反倒不肯？淮清，光是让沈淮之知道你名字这一条，就比你自家跑十趟关系都管用。”
淮清笑了笑，将还剩半截的烟摁灭在旁边的水晶烟灰缸里。他的笑容很淡，带着点疏离的礼貌：“谢谢秦少好意。但我没想过要借谁的势。借来的东西，拿不稳，也是白白浪费。”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我就不去了。”
秦非议瞥了一眼宴会厅里正焦灼望着这边、却又不敢过来的淮安，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勉强：“行吧。”
他转身回到喧嚣的包厢，重新落座。
一旁的韩煜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他真的不跟着你过来啊？。”
秦非议嗤笑一声，拿起酒杯：“嗯哼，显然。”
韩煜啧了一声，显然输了赌约有点不爽：“还真不来啊？这小子倒是挺能装清高。”
他们的对话引得旁边的许尽欢探过头来，她甩了甩长发，嗔道：“你们两个无不无聊啊，拿人家打这种赌。”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点真切的笑意，“不过我倒是觉得淮清那人挺不错的。上次在天上人间，空调吹得我腿冷，他一句话没说，就把自己的外套递过来给我盖腿了，还温温柔柔地说‘许小姐，空调有点冷，您盖一下’。”
她说着，自己先笑起来：“要不是后来他一首规规矩矩的，我差点都要以为他是不是喜欢我了。那种体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反而觉得很舒服。”
几人闻言都哈哈笑了起来，这个话题很快被带过，融入了更大的喧哗声中。
而在露台上，淮清又点燃了一支烟。
里面的笑声隐约传来，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安静地望着远处湿漉漉的、流光溢彩的城市灯火，侧影单薄又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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