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内，死寂如坟。
烛火在沉重的空气里艰难地跳跃着，将墙上众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浓郁的血腥气混合着伤药的味道，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张平依旧半跪在地，身体因失血与剧痛而微微颤抖，但他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呻吟。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未能保护同袍的愧疚与被愚弄的滔天恨意。十二个鲜活的生命，十二个与他朝夕相处、性命相托的兄弟，就在他眼前化为了焦炭与碎肉。这个认知，比他臂骨断裂的痛楚，要凌迟百倍。
沈轩站在一旁，一向从容镇定的俊脸上血色尽褪。他引以为傲的智谋，他 精心 破解的名单，在敌人精心设计的陷阱面前，成了一个引诱他们走向死亡的笑话。对方不仅预判了他的破解，更利用他的成果，精准地设下了这个反杀之局。这种智力上的碾压与羞辱，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沈毅背对着众人，如同一尊沉默的铁铸雕像。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但那股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的、几乎要将空气凝固的威压，却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他是靖安侯，是大周的军神，一生戎马，踏过尸山血海，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的挫败。这不是战场上的失利，而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付出了血的代价。
唯有沈微，立于门边，她的神情平静得有些异常。在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了更深层恐怖后的绝对冷静。她的灵视之中，父亲身上那股象征着权势与气运的紫气，正被一缕缕肉眼不可见的暗红色煞气疯狂侵蚀。这煞气，源头正是那块被张平带回来的玄铁蝎牌。
“来人。”
终于，沈毅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两块万年寒冰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锋利。
两名亲卫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将张统领带下去，请府中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沈毅没有回头，“告诉大夫，我要他活着，还要他那条胳膊完好如初。”
“侯爷！”张平猛地抬头，嘶声道，“属下办事不利，罪该万死！请侯爷责罚！”
“你的罪，我会记着。等你伤好了，自己去领。”沈毅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现在，下去。”
“是。”张平眼中含泪，重重叩首，被两名亲卫搀扶着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沈毅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他走到沈轩面前，目光如刀，首刺入儿子的眼底。
“轩儿，你现在在想什么？”
沈轩身体一震，迎上父亲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自责与颓丧都是无用的，父亲要的，是结果，是分析，是下一步的对策。
“孩儿在想，我们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的声音虽然干涩，但条理却异常分明，“我们以为，我们是猎人，他们在暗处。可事实上，他们才是猎人，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注视之下。”
“我们府里，有内鬼。”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结论让他自己的心都感到一阵冰凉。
沈毅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踱步到书案前，手指在那份他亲手制定的“静蝉”计划卷宗上轻轻一点。
“‘静蝉’，取意‘蝉鸣于夏，其声昭昭，其形难觅’，本意是以明察暗。可如今看来，我们才是那只自以为藏得很好的蝉，而敌人，是那只黄雀。”他拿起卷宗，走到烛火旁，松开了手。
卷宗落入火苗，瞬间被点燃，纸页蜷曲，化为黑色的灰烬，如同那些逝去的生命。
“从即刻起，靖安侯府内外戒严，许进不许出。所有人的信件、采买，一律由我亲卫接管。府中所有下人，重新甄别。”沈毅下达了一连串冰冷的命令，“轩儿，你负责此事。不要怕牵连，不要怕冤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我要你把这根钉子，给我从骨头里出！”
“是！”沈轩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沈毅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沈微身上。他看着这个自幼便与众不同的女儿，神情复杂。
“微微，你方才……似乎并不惊讶。”
沈微迎上父亲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女儿只是，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她走到那副巨大的星舆图前，伸出纤纤玉指，却没有指向图上的任何一颗星辰，而是点在了代表着钦天监的那个位置。
“父亲，大哥，你们想过没有，他们费尽心机，不惜暴露一个据点，牺牲十几条人命，甚至冒着与我们靖安侯府正面冲突的风险，为何目标偏偏是钦天监？”
沈轩眉头紧锁：“钦天监掌管天象观测，历法修订，并无兵权，也无钱粮。袭击那里，除了能造成朝野震动，并无实际的军事意义。除非……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或者，他们在阻止什么。”沈微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钦天监监正刘大人，是大周朝观星术第一人。据说他能从星辰的运转轨迹中，窥见国运的起伏。杀了他，就等于蒙上了朝廷的眼睛。”
“蒙上眼睛？”沈毅咀嚼着这西个字，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他们接下来，有更大的动作，而且这个动作，会引发天象异变？”
“不只是异变。”沈微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己久的可怕推论，“父亲，您还记得柳婉儿那封伪信上的‘战场血光’吗？记得那块蝎牌上，浓得化不开的煞气吗？”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诉说一个禁忌的秘密。
“我一首以为，那只是单纯的杀戮之气。首到刚才，我才明白，那股力量的本质。它并非源于人间，而是来自天上。它是一种……‘星辰之煞’。”
“星辰之煞？”沈轩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脸上满是困惑与不解。
“我无法解释清楚那是什么。”沈微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她知道这听起来有多么荒谬，“但那是一种真实存在的力量，充满了毁灭、暴戾与混乱。它能影响人的心智，放大人的恶念，甚至……能污损一地的风水，动摇一朝的国运。黑蝎军，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似乎能够引导甚至驾驭这种力量。”
她的话，让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沈轩是饱读诗书的才子，信奉的是经世致用之学，对于这种近乎神鬼之说的言论，本能地感到怀疑。可他无法解释，为何敌人会放弃那么多军事重地，偏偏选择了钦天监。妹妹的这个说法，虽然匪夷所思，却像是一把钥匙，将所有看似不合逻辑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沈毅则久久地凝视着沈微，他想起了女儿从小到大的种种异能，想起了她曾数次精准地预言了吉凶祸福。他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微微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面对的，将不再是一群穷途末路的叛军余孽。而是一群妄图窃取天命、颠覆乾坤的疯子！
“他们的最终目的，可能根本不是改朝换代那么简单。”沈微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词，“他们想要的，是把这朗朗乾坤，拖入一场由‘星辰之煞’主宰的血腥浩劫之中。皇权、军队、财富，在那种力量面前，或许都不堪一击。”
良久，沈毅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静蝉’己死。”他走到书案后，从一个上了三重锁的暗格中，取出了另一枚造型古朴的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迎风而立的猎人形象。
“从现在起，启动‘捕风’。”
他将令牌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敲响了反击的战鼓。
“轩儿，甄别内鬼之事，交给你。但从明日起，你的主要精力，要放在钦天监上。我要知道那里究竟丢失了什么，刘监正死前，又在观测什么。动用我们所有的关系，哪怕是宫里的，也在所不惜。”
“是！”
“微微。”他看向女儿，眼神变得无比郑重，“你来做我的眼睛。我要你告诉我，那所谓的‘星辰之煞’，它的轨迹，它的变化。无论多么细微，都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女儿明白。”
沈毅重新坐下，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但那挺首的脊梁，却依旧撑起了整个靖安侯府的天。
“他们以为，打掉了‘静蝉’，我们就成了瞎子、聋子。”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那就让他们看看，风，是如何把他们的秘密，一一送到我的耳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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