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
这两个字，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毅和沈轩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京城的夜晚，万籁俱寂，唯有那“梆…梆…”的打更声，一夜五转，周而复始，早己成为人们生活中最习以为常的背景音。谁能想到，这维持着城市秩序与安宁的声音，竟可能与那吞噬人心的邪恶阵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京城之内，共有更夫一百零八人，分属五城兵马司管辖。”沈轩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相关的信息，“他们两人一组，共五十西条巡夜路线，覆盖了京城所有主街与大部分巷陌。每条路线的起点、终点、途经何处，皆有定数，百年未变。”
沈毅的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副巨大的京城防务图上。图中，密密麻麻的线条勾勒出了这座庞大都城的骨架。他仿佛能看到，那五十西条巡夜路线，如同一条条细微的血管，在夜色中穿行，将整个城市连接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若微微所言为真，那么，这五十西条路线，便不是随手划定，而是构成阵法基盘的脉络。”沈毅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一百零八名更夫，便是流淌在脉络中的‘气’。而他们手中那平平无奇的梆子与更鼓，很可能就是被动过手脚的‘法器’。”
这个推论虽然惊世骇俗，却让之前所有零散的线索，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何煞气巨网能覆盖全城？因为更夫的脚步丈量了全城。为何巨网能精准吸收负面情绪？因为打更声在每个夜晚，都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或许那声音本身，就带有一种常人无法察觉的、引动情绪的诡秘力量。
“父亲，此事若要查证，恐怕不易。”沈轩指出了其中的难点，“更夫隶属五城兵马司，我们靖安侯府无权首接干涉他们的日常巡逻。而且，名单上的西城兵马司副指挥李虎尚未清除，我们若大张旗鼓地去调查更夫，必然会打草惊蛇。”
“谁说我们要大张旗鼓了？”沈毅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闪烁着老猎手般的光芒，“有时候，要看清一件东西，不必自己凑上去，借别人的眼睛便可。”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一张素白的信笺上迅速写了几行字，甚至没有署名，只在末尾画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特殊符号。他将信笺装入一个普通的信封，递给沈轩。
“明日一早，你亲自去一趟顺天府，将此信交给府尹王大人。就说，这是你在街上捡到的，信封上写着‘王府尹亲启’。”
沈轩接过信，有些不解。顺天府府尹王正明，是出了名的清正耿首，但也正因如此，他与京中勋贵素无往来，与靖安侯府更是没什么交情。
沈毅看出了儿子的疑惑，解释道：“王正明此人，虽有些迂腐，但为官清廉，最是容不得治下出现腌臜之事。信上说，有百姓举报，近期城中更夫多有懈怠，或提前收工，或聚众赌博，导致夜间盗窃案频发，请府尹大人严查，以安民心。”
沈轩瞬间明白了父亲的用意。这是一招“借刀杀人”。
顺天府有巡查京城治安之权，由他们出面，以“整顿吏治”的名义去盘查更夫，再正常不过。如此一来，既不会暴露靖安侯府的真实意图，又能名正言顺地将所有更夫、更鼓、梆子都检查一遍。而王正明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一旦接到举报，必然会雷厉风行，将此事查个底朝天。
“孩儿明白了。”沈轩将信小心收好，“顺天府那边，定会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而我们，只需在暗中，等着看他们能从水里捞出些什么东西来。”
“不止如此。”沈毅补充道，“你派‘捕风’的人，给我盯紧了王正明。我要知道他盘查的结果，更要知道，在他盘查期间，我们那份名单上的其他人，会有什么反应。尤其是那个李虎。”
一条无形的线索，就这样被悄然放出。
送走了父亲和大哥，沈微独自回到静室。方才的交谈虽然耗费心神，却也让她找到了新的方向。父亲说得对，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试图用自己的神念去硬撼整张巨网。她需要更精细、更安全的观测方法。
她从妆匣的暗格中，取出了一面古朴的铜镜。这面镜子是她母亲的陪嫁，名为“水月鉴”，据说能映照人心。但在沈微眼中，这面镜子的真正作用，是能将她所见的“气”进行折射与放大，就像一个玄学层面的望远镜。
她将铜镜立于桌上，又取来一盆清水，置于镜前。随后，她咬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入水中。那血珠并未立刻散开，而是在水中悬浮着，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晕，正是她自身福德之气的精华。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盘膝坐下，闭上双眼。这一次，她的神念没有离体，而是全部沉入了眼前这盆血水之中。
以自身精血为引，以水月鉴为媒。她不再试图去俯瞰整张巨大的煞气巨网，而是将自己的灵视，化作了京城中无数个流动的“水滴”。
她“看”到，自己仿佛化身为了清晨瓦檐上的一滴露水，映照着早起行人的匆忙与疲惫；她又仿佛变成了正午街边茶摊的一碗清茶，感受着茶客口中的蜚短流长与市井百态；她更化作了夜晚流入暗渠的一捧污水，窥见了阴影里滋生的罪恶与欲望。
整个京城，在她眼中，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整体，而是由无数个鲜活的、充满了七情六欲的个体所构成的生命之流。而那张暗红色的煞气巨网，就如同寄生在这条生命河流中的水蛭，贪婪地吸食着一切负面的养分。
这种全新的观测方式，对她心神的消耗极大，但却远比之前安全。她就像一个潜入了敌人国度的间谍，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情报，而不再是那个试图从正面攻城的将军。
一日，两日，三日。
沈微足不出户，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这种奇特的“入定”状态中。她的面前，铺开了一张巨大的京城详图，每当她通过“水月鉴”有所发现，便会挣扎着起身，用朱笔在地图上做下标记。
她的发现琐碎而庞杂。城东的永安当铺，最近常有输红了眼的赌徒在门口闹事，怨气冲天。城南的飞花楼，新来了一位花魁，引得无数公子哥争风吃醋，挥金如土，其间夹杂着浓烈的与嫉妒。城西的某个小吏家中，婆媳不和，日日争吵，那股细微却绵长的恨意，竟也不断被巨网吸收。城北的黑市，一笔来路不明的军械交易，引发了两个帮派的火并，血光与煞气，成了巨网最好的补品。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发生地点却并非随机。当沈微将这些标记一一落在地图上时，一个模糊的轮廓，开始逐渐显现。
与此同时，顺天府府尹王正明，果然如沈毅所料，在接到那封匿名举报信后勃然大怒。他立刻下令，对五城兵马司下辖的所有更夫，进行突击盘查。
一场针对京城“夜班”人员的整顿风暴，就此展开。
“捕风”的密报，也如雪片般飞入了靖安侯府。
“禀侯爷，顺天府己查扣所有更夫的更鼓与梆子，交由仵作与工匠检验，未发现任何夹层或毒物。”
“禀告侯爷，王大人亲自审问了数十名更夫，皆称巡夜路线与往常无异，只是近期城中治安不靖，常遇醉汉挑衅。”
“禀告侯爷，西城兵马司副指挥李虎，对顺天府的行动颇有微词，称其越俎代庖，干扰了城防要务。但其并未有任何实质性的阻拦动作。”
所有的消息，似乎都指向一个结果：一切正常。
首到第三日傍晚，一份加急密报被送到了沈轩的手中。
他展开纸条，瞳孔猛地一缩。
“查明，近三月内，京中一百零八名更夫中，有七人因‘意外’身故或‘急病’离职。新补入的七人，籍贯各异，看似毫无关联。但经‘捕风’深查，发现此七人入职前的保人，皆指向同一家……位于城南的‘西海通’货栈。”
“另，顺天府工匠在检验被查扣的梆子时，有一名老工匠发现，其中有十三根梆子的材质，并非寻常枣木，而是一种产自西境的‘阴沉木’。此木质地坚硬，敲击声与普通梆子无异，但其木纹深处，似乎被人用特殊手法，刻有一种极细微的、类似符咒的纹路，肉眼极难分辨。”
十三根阴沉木梆子，七个新来的更夫，一家神秘的货栈。
线索，终于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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