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榕树七宿
墨玉色的暗河在身后奔流不息，如同永无止境的哀歌。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水汽和苔藓的微腥，死死缠绕在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钝痛。林远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那片埋葬了周通、衙役，也吞噬了吴刚和铜匣的黑暗地狱中爬出来的。意识在剧烈的震荡和刺骨的冰冷中断续游离，只剩下身体在求生本能驱使下的机械挪动。冰冷的河水浸泡着伤口，湿透的衣衫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迈步都像拖拽着千钧枷锁。
不知在黑暗湿滑的溶洞支脉中跋涉了多久，前方终于透来一丝微弱的天光。那光线灰蒙蒙的，带着雨后的湿气，却如同神启般刺破了无边的绝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攀爬，最终从一个被茂密藤蔓和洪水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半掩着的狭小洞口，跌入了外面的世界。
暴雨己经停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再次倾泻。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淤泥、水腥和草木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瘫倒在洞口外冰冷湿滑的泥泞里，贪婪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刺痛。眼前是熟悉的景象，却如同隔世——扬美古镇后方那片低矮的丘陵，“野猪沟”的边缘地带。
回头望去，那个被他爬出的洞口，在一处不起眼的、布满湿滑苔藓的陡坡下方，被倒伏的蕨类和藤蔓覆盖，如同大地一道不起眼的伤疤，悄无声息地合拢，将地底的恐怖和血腥彻底封存。吴刚……周通……铜匣……巨大的空洞感和冰冷的孤独瞬间将他吞噬，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悲恸和一种世界崩塌后的茫然。
怀中，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将他从失神的边缘拉回。水文镜！还有那本染血的“水问”册子！它们紧贴着胸膛，如同仅存的火种，在无边黑暗中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热度。铜匣虽然失落于暗河漩涡，但这面在扬美古榕树洞中寻得、蕴藏着地下暗河水系奥秘的镜子，以及韦阿婆呕血解读的古老歌谣册子，依然在他手中！这是他与那神秘“龙影”、与血书谶言、与牺牲的同伴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系！
活下去！找到“水脉之眼”！解开秘密！为同伴……讨个说法！
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缠绕着他几乎碎裂的心智，强行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挣扎着爬起身，抹去脸上冰冷的泥水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辨别方向，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一步一滑地朝着扬美古镇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之上。
重回扬美，这座曾被洪水蹂躏的古镇，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巨人，浸泡在劫后的泥泞与死寂之中。低洼处的骑楼一层依旧被浑浊的积水浸泡着，水面上漂浮着木板、破筐、死鱼，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幸存的人们脸上刻着麻木与惊魂未定，在泥水中沉默地清理着残局，或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这场天罚。昔日喧闹的龙舟码头只剩下断裂的栈桥和歪斜的石桩，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岸边，发出单调而哀伤的呜咽。
林远声穿行在疮痍满目的街巷，浑身泥污，步履蹒跚。他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引来几道麻木而略带警惕的目光，随即又很快移开。没有人关心这个失魂落魄的外乡人，在这片巨大的废墟面前，个人的悲喜显得如此渺小。他径首走向古镇东北角那片地势稍高的土坪——七星伴月古榕群所在。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再次揪紧。
七棵经历了数百年沧桑的巨榕，此刻如同身受重创的悲壮老者。它们庞大的树冠上，许多巨大的枝桠被暴风无情折断，伤口处露出惨白的木质，如同折断的臂膀。原本虬结盘踞、充满生命力的气根，此刻大多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显得沉重而颓丧。洪水冲刷走了土坪上大部分松软的泥土，露出了下方坚硬的岩层和树根纠缠的盘错根基。其中，那棵曾指引他们找到水文镜、刻有特定壮锦纹路的巨榕（第三棵），其根部更是遭受了重创——巨大的板根被洪水冲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缝，裂缝边缘散落着被撕裂的根须和碎石。当初那个散发出土黄色微光的树洞入口，此刻完全暴露出来，但洞口被浑浊的泥浆和断枝堵得严严实实，昔日的神秘光辉荡然无存，只余一片狼藉的死寂。
死寂中，林远声的心却在剧烈跳动。他强忍着身体的极度不适和内心的悲怆，走到这棵巨榕巨大的板根前。洪水冲刷后的遗迹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除了被冲开的裂缝和堵塞的树洞，在板根靠近岩基的一个凹陷处，赫然出现了一块被洪水掀开了覆盖泥土的、平整的石板！石板表面布满了淤泥和水渍，但隐约可见一些人工刻凿的痕迹！
他立刻蹲下身，不顾泥泞，用手掌奋力擦拭着石板表面！
湿滑冰冷的石板渐渐显露真容。上面刻着的，是极其古老的壮文！线条古朴，带着浓厚的骆越文化气息。林远声对古壮文研究不深，但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符号，他认得——那是代表方位和星辰的符号！尤其是一个由七颗星点组成、排列如勺的北斗七星图案，异常醒目！在北斗七星图案的下方，还刻着几行同样古老的文字。
“七宿……北斗……”林远声喃喃自语，心脏狂跳！七星伴月！七棵古榕！北斗七星！这绝非巧合！这石板，这古老的文字，分明在暗示这七棵古榕的排列，对应着天上的北斗七星！它们不仅是“七星伴月”的象征，更是某种……星图阵列的实体投射！是古人用来观测星辰、定位、甚至沟通某种神秘力量的“地标”！
他猛地想起在暗河溶洞中，铜匣最终失落前，从樟木箱缝隙中一闪而逝的幽绿光芒！那光芒似乎在传递着某种信息！而此刻，这洪灾之后显露的星图石板，作者“哇酷阿玛”推荐阅读《青秀龙影》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正是那信息的印证与延续！铜匣指引他们来此，并非仅仅为了寻找水文镜，更深层的目的是要他们理解这七棵古榕所蕴含的星辰奥秘！水文镜的功能，或许需要结合这地上的“七星”阵列才能完全发挥！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照亮了迷雾！他立刻从怀中取出那面冰冷的水文镜。镜面依旧覆盖着厚厚的绿锈，模糊不清。他又拿出那本染血的“水问”册子，册子被血浸透的部分触手粘腻冰凉。韦阿婆曾用水问歌谣配合水文镜，强行沟通混乱的水脉，引来了镜中血瞳的恐怖反噬。那邪异的“死之调”源头尚未明晰，贸然再次尝试，后果不堪设想。
但眼前的星图石板，提供了新的可能！七棵古榕对应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这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稳定的“阵势”！它是否能替代“水问”歌谣的引导，以一种更温和、更接近自然本源的方式，激活水文镜，窥探暗河水脉的真相？
林远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泥腥味灌入肺腑。他不再犹豫。他仔细辨认着石板上的北斗七星图案，对比着七棵古榕的实际方位。很快，他确定了七棵古榕各自对应的星位：天枢（贪狼）、天璇（巨门）、天玑（禄存）、天权（文曲）、玉衡（廉贞）、开阳（武曲）、摇光（破军）。那棵曾藏有水文镜、根部受损的巨榕，对应的正是北斗七星的第三颗星——天玑（禄存）！
他捧着水文镜，走到土坪中央，正对着那棵“天玑”位的古榕。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水文镜平放在一块相对干净平整的石块上，让镜面朝上。他屏住呼吸，目光在七棵巨榕之间逡巡，感受着这片劫后空间里残留的、属于古树的沉凝气息。他努力回想着在铜鼓台，铜匣与铜鼓图腾共鸣时那种宏大而稳定的韵律感。
没有歌谣，没有咒语。他尝试着，将自己的意念完全沉静下来，如同沉入一汪深潭。他将自己的心神，想象成无形的丝线，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七棵古榕延伸而去，试图去连接，去共鸣。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微风拂过树梢残留雨滴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浑浊江水的呜咽。水文镜静静地躺在石头上，绿锈覆盖的镜面毫无反应。林远声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与冰冷的雨水混合，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挫败感开始蔓延。难道自己猜错了？没有铜匣或歌谣的引导，根本无法激活这面古镜？
就在他心神几乎要涣散之际——
“嗡……”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毫无征兆地传来！那感觉极其微弱，甚至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通过他紧贴地面的脚掌，通过骨骼的传导，首接传递到了他的身体深处！
紧接着，异变陡生！
那七棵饱经风霜、浸泡在泥水中的巨榕，仿佛在沉睡中被轻轻唤醒！它们庞大的树冠，那些未被折断的枝叶，在同一时刻，极其轻微地、整齐地……摇曳了一下！如同七位巨人，在无声地回应！
与此同时，林远声面前石块上那面覆盖绿锈的水文镜，镜身猛地传来一阵清晰的、极其低沉的震动！嗡鸣声虽轻，却异常清晰！覆盖镜面的厚厚绿锈，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抚过，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
不！不是溶解！更像是锈迹的质感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从厚重的不透明，逐渐转化为一种半透明的、玉质般的温润光泽！透过这层温润的光泽，镜面深处的景象开始隐约浮现！
不再是扬美古镇的树影或天空的铅云！水文镜此刻映照出的，是一片深邃、幽暗、缓缓流动的……水域！
林远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强压住狂喜和激动，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镜面！
那水域深邃无垠，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墨玉般的光泽，正是青秀山地底暗河的颜色！水流在镜面中无声地流淌，带着一种亘古的沉静。而在那缓缓流淌的墨玉水脉深处，开始显现出极其微弱的光点！一个、两个、三个……最终，七个！
七个微弱却稳定的光点，在幽暗的水脉深处缓缓明灭，排列的形状……赫然是北斗七星的勺状！天枢、天璇、天玑、玉衡……每一个光点的位置，都精准地对应着地面上“七星伴月”古榕群所代表的星位！尤其是那个代表着“天玑（禄存）”星位的光点，光芒似乎比其他几颗更加明亮一些，如同水脉深处一颗跳动的心脏！
成功了！七棵古榕构成的天然星图阵列，如同巨大的共鸣器，以一种温和而稳定的方式，激活了水文镜！此刻，镜面中映照出的，正是青秀山地底暗河水脉深处的“星图”！这七个光点，如同锚点，清晰地标示着暗河水系的核心节点！尤其是那个对应“天玑位”的节点，正是他们曾在野猪沟深潭下发现的暗河入口所连接的水脉区域！
林远声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伸出手指，带着无比的敬畏，轻轻触碰镜面中那个代表着“天玑”位的水脉光点。指尖传来镜面冰冷的触感，但心神却仿佛随着那一点光芒，沉入了幽深、冰冷、却蕴含着无穷秘密的地下水脉深处。
找到了！水脉的核心节点！“水脉之眼”的具象坐标！
然而，就在他心神沉浸于镜中水脉星图，感受着那来自地底深处的神秘脉动时——
“唔！”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痛哼，突然从旁边那棵“天玑”位古榕巨大的板根裂缝后面传来！
林远声悚然一惊！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来源！
只见在巨大板根那道被洪水冲开的裂缝深处，那片被泥浆和断枝堵塞的树洞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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