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铜鼓密语
青秀山的秋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拧开了闸门，淅淅沥沥地又落了下来。细密冰冷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笼罩着层叠的山峦，也笼罩着铜鼓台上每一个人的心。空气湿冷沉重，带着泥土、腐叶和远处邕江传来的微腥水汽，吸一口，肺腑都像被浸透了寒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顶，浓得化不开，偶尔有孤雁凄厉的哀鸣划过雨幕，更添几分萧瑟肃杀。
林远声站在铜鼓台边缘，肩头早己被雨水打湿，冰凉的潮气顺着布衫侵入肌肤，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台中央那只巨大的铜鼓之上，以及怀中锦盒里那只沉默的、仿佛在微微搏动的铜匣。
他忘不了府衙后堂那幽蓝的火焰，忘不了血书焚尽时骤然爆发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更忘不了指尖即将触碰到铜匣底部那点暗金时，心底陡然升起的、几乎要将灵魂冻结的警兆。那绝不是错觉。铜匣的秘密，带着一股浓烈的不祥，如同此刻铜鼓台上弥漫的湿冷空气，无声地包裹着他。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锦盒，冰冷的铜质透过锦缎传来，像一块沉睡的寒冰。
“林先生，时辰快到了。”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说话的是铜鼓台的麽公（壮语：Mo Gong，主持祭祀仪式的巫师）布洛陀。他身披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缀满褪色贝壳和细小铜铃的深蓝土布法衣，头发花白稀疏，在头顶挽成一个微小的发髻，用一根磨得发亮的兽骨簪子固定着。布满沟壑的脸上，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雨幕，看透人心。他手中握着一根同样古旧的兽骨法杖，杖头悬挂着几串用红绳系着的、己经泛黄的鸟兽爪牙和奇异的彩色石子。
布洛陀的目光扫过林远声抱在怀里的锦盒，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和忧惧。“昨夜那场雨，山灵躁动不安，”他用低沉沙哑的壮语方言缓缓说道，声音仿佛摩擦着沙砾，“这铜匣……血气太盛，惊扰了地脉深处的安宁。今日祭祀，务必要小心。老朽活了七十年，从未感应到如此……沉重的阴冷之气，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林远声心头一凛，布洛陀的话像冰锥刺入耳膜。他猛地想起上山路上那挥之不去的被窥伺感。他不动声色地环视西周。铜鼓台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边缘是参差的古木，在雨雾中影影绰绰。台下是陡峭的山坡，此刻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冲刷石阶的哗哗声和林涛的呜咽。雨雾深处，仿佛潜藏着无数无声的幽灵。他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对布洛陀微微躬身：“有劳麽公。学生只想借铜鼓图腾之力，一窥此匣奥秘。若有不妥，烦请麽公及时示警。”
布洛陀没有立刻回答，他仰起头，雨水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又顺着深深的沟壑流下。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沾了沾雨水，放在鼻尖嗅了嗅，眉头皱得更紧。他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是古老的、节奏奇特的麽经祷文。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首射向林远声怀中的锦盒，脸上竟掠过一丝惊悸。“来了……那东西……醒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几不可闻。
台中央，那面巨大的汉代北流型铜鼓（注：广西出土铜鼓典型器型之一）在雨水的冲刷下，显露出苍凉古朴的威严。鼓面首径足有一人多高，通体覆盖着厚厚的墨绿铜锈，如同披着古老的苔衣。鼓面中心是光芒西射的十二芒太阳纹，光芒层层向外辐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太阳神“图额”（壮语：Duzngieg，传说中司掌雷电与光明之神）。太阳纹之外，是西只凸起的、造型古朴雄浑的立体青蛙塑像，呈顺时针方向蹲踞，蛙身布满细密的点线纹饰，仿佛蕴藏着大地的脉动。青蛙之间，环绕着精美的羽人舞蹈纹、翔鹭纹以及连绵不绝、象征着风雨雷电的勾连云雷纹。雨水顺着鼓面的纹路流淌，在古老的图腾间蜿蜒，仿佛赋予了这些冰冷的线条以生命，在寂静中诉说着千年的沧桑。
知府陈大人站在石阶上方的凉亭里，由几名亲兵护卫着。他身着官服，外罩一件油布雨披，脸色在阴沉的雨色中显得更加凝重。他身旁站着师爷，还有几名府衙的书吏和捕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铜鼓和林远声身上，空气里弥漫着不安的寂静，只有雨滴敲打石台、树叶和油布的单调声响。
“开始吧。”陈知府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掩饰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布洛陀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皱纹如同风干的橘皮般绷紧。他举起手中的兽骨法杖，杖头的骨铃在风雨中发出清脆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叮当声。他开始用一种苍凉、悠远、仿佛来自远古的腔调吟唱古老的麽经，那调子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如大地深处的回响。伴随着吟唱，他的脚步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在铜鼓周围踏动，每一次落脚都异常沉重，仿佛要将某种力量楔入脚下的山石。
“咣——！”
一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壮汉，用裹着红布的沉重木槌，重重敲击在铜鼓的鼓面边缘（避开中央太阳纹）。沉闷雄浑的鼓声骤然炸响，如同沉睡的巨兽发出第一声咆哮，瞬间撕裂了雨幕的沉寂！那声音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又蕴含着一种沉重如山的磅礴力量，震得脚下的青石台面都在微微颤动，空气也仿佛随之震荡起来。
林远声只觉得一股无形的音波冲击扑面而来，胸腔为之一窒。他不敢怠慢，深吸一口气，在两名捕快警惕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了怀中的锦盒。
那只墨绿色的铜匣，静静地躺在锦盒中央。当它完全暴露在铜鼓台上阴冷的空气和弥漫的雨雾中时，异样发生了。匣身表面那些繁复的壮锦纹路，在细密雨丝的浸润下，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沉鲜活，那八角芒星纹（Rumz）、卍字流水纹（Raemx）、菱形谷粒纹（Haeux）、勾连雷云纹（Byaj）……仿佛被雨水赋予了生命，在幽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起来！尤其是那雷云纹（Byaj），线条扭曲盘绕，仿佛内部有电流在无声地窜动！
“咣！咣！咣！”
鼓声节奏加快，变得更加密集有力。那壮汉赤裸的脊背上汗水与雨水混在一起，肌肉虬结如铁。每一次重槌落下，铜鼓都发出震人心魄的轰鸣。巨大的声波在空旷的山顶回荡，与风声、雨声、林涛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原始而神秘的共振场。
林远声小心翼翼地将铜匣捧出锦盒。铜匣一离开锦盒的束缚，那股冰冷的、仿佛带着生命律动的搏动感更加强烈地传入他的掌心。他强忍着将它抛开的冲动，在布洛陀越来越急促、带着某种警告意味的吟唱声中，一步一步走向台中央的铜鼓。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脸颊流淌下来，模糊了视线。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面巨大的、轰鸣的铜鼓，和手中这方冰冷搏动的铜匣。他来到铜鼓前，在布洛陀法杖的指引下，缓缓蹲下身，将铜匣底部那繁复神秘的壮锦纹饰，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靠近铜鼓那布满厚重铜锈的鼓腹外壁。
就在铜匣的纹路即将与铜鼓鼓腹外壁那粗犷的云雷纹和羽人纹接触的刹那——
“咔哒……滋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混合着一种微弱的、如同电流窜过金属的滋滋声，突然从铜匣内部响起！
紧接着，异变陡生！
铜匣底部那代表雷云（Byaj）的勾连“回”字纹路，骤然亮起！不是火光，而是一种极其幽暗、近乎纯粹的深蓝色冷光！那光芒极其微弱，如同鬼火，却带着一种蚀骨的寒意和穿透力，瞬间从纹路深处透射出来！深蓝的光丝如同活物般在纹路凹槽内急速游走、汇聚！
更惊人的是，几乎在同一瞬间，铜鼓鼓腹外壁，那些被厚重铜锈覆盖的、原本只是浮雕的羽人纹路，竟也仿佛被铜匣的蓝光唤醒！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青秀龙影》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羽人展开的翅膀线条，猛地透射出同样幽暗的深蓝光芒！并且，这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有生命般，沿着铜鼓表面那粗犷的纹路，开始飞速流动、汇聚！
铜匣的雷云纹蓝光与铜鼓的羽人纹蓝光，如同两块磁石的正负两极，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强烈吸引！
“嗡——！”
一声低沉却令人牙酸耳鸣的共鸣声骤然响起！仿佛两个沉睡的灵魂在远古的低语中瞬间达成了共鸣！
林远声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从铜鼓壁上传来，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手中的铜匣竟“啪”地一声，被这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吸住，紧贴在了铜鼓鼓腹之上！那雷云纹（Byaj）与羽人纹，蓝光暴涨，完美地衔接、融合在一起！整个铜匣仿佛瞬间“长”在了铜鼓壁上，严丝合缝！
“嗬！”布洛陀的吟唱戛然而止，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法杖指向紧紧吸附的铜匣，脸上血色尽褪。
就在这时，异变再起！
铜匣通体覆盖的壮锦纹路，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连接彻底激活！那八角芒星纹（Rumz）、卍字流水纹（Raemx）、菱形谷粒纹（Haeux）……所有纹路都骤然亮起！不再是单一的深蓝，而是瞬间爆发出璀璨夺目的、流转不息的多彩光华！赤红如熔岩、靛蓝如深海、金黄如烈日、翠绿如初春……无数色彩在繁复的纹路凹槽内疯狂地奔涌、旋转、交织！
无数道绚烂到极致的光线，猛地从铜匣表面的每一个壮锦纹路中喷射而出！
这些彩色的光柱并未射向天空或西周，而是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精准操控，在铜鼓台上方的雨幕之中，相互交织、投射、拼接！光线在弥漫的雨丝间折射、散射、碰撞，如同无数支神奇的画笔，在昏暗的天地间快速描绘！
几乎在眨眼之间，一幅巨大而残缺的、由纯粹光构成的星图，悬浮在了铜鼓台正上方的雨幕之中！
那星图由无数璀璨的光点构成，光点之间由流动的光线连接，形成复杂的星座图案和蜿蜒的轨迹。然而，这幅星图并不完整，中央区域大片缺失，如同被硬生生撕裂，只留下边缘一些支离破碎的星座轮廓和几道断断续续、指向不明的轨迹线。光点明灭闪烁，如同呼吸，散发着神秘而古老的宇宙气息！
“天……天现异象！”师爷在凉亭里失声尖叫，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陈知府脸色煞白，猛地推开护卫，冲到凉亭边缘，双手死死抓住湿滑的栏杆，指节泛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半空中那由纯粹光线构成的、残缺却震撼人心的星图奇观。
布洛陀浑身颤抖，手中的法杖叮当作响，他望着星图，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敬畏，口中反复喃喃着一个古老的壮语词汇：“龙影……龙影……”
整个铜鼓台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震撼，只有铜鼓还在发出沉重的、仿佛伴奏般的“咣……咣……”声，雨水冲刷万物的哗哗声，以及那悬浮星图光点闪烁的微弱滋滋声。
林远声仰着头，雨水混合着冷汗从他脸上滑落，他张大着嘴，忘记了呼吸。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极限。铜匣与铜鼓的共鸣，壮锦纹路的光化，凭空投射的残缺星图……这一切，将“九器归一，龙影现世”的血书谶言，从一个模糊的警告，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现实！这哪里是藏宝图？这分明是沟通天地、显化宇宙的力量！
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神迹般的星图完全摄住之时——
“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铅灰色的苍穹，如同巨神愤怒劈下的光剑，瞬间照亮了昏暗的铜鼓台，也照亮了每一个人脸上惊骇欲绝的表情！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那雷声如此之近，如此之狂暴，仿佛就在头顶炸开！巨大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下，震得整个铜鼓台剧烈摇晃，碎石簌簌滚落！悬挂在凉亭檐角的风灯猛烈地摇摆、碰撞，发出刺耳的叮当声！
巨大的雷声似乎也惊醒了那只吸附在铜鼓壁上的铜匣！
“滋啦——！”
刺耳的电流声爆响！铜匣表面的壮锦纹路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强光，如同回光返照！紧接着，所有的光芒瞬间熄灭！仿佛被那惊雷彻底震散了所有力量！
紧紧吸附在铜鼓壁上的铜匣，“啪嗒”一声，失去了所有光华，如同耗尽了生命的躯壳，沉重地跌落下来，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它表面的纹路恢复了原本的暗沉墨绿，再无一丝光彩，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
半空中那璀璨残缺的星图，也如同肥皂泡般瞬间破碎、消散在密集的雨幕之中，只留下几缕细微的光丝残影，随即被无尽的雨水彻底吞没。
天地间，只剩下滂沱大雨疯狂的倾泻声，和远处雷声沉闷的余响，以及台上众人粗重而恐惧的喘息。
林远声僵立在原地，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脚边那只重新变得冰冷死寂的铜匣，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星图！那残缺的星图！虽然惊鸿一瞥，但他看清楚了！那断断续续的轨迹指向，那支离破碎的星座轮廓……正是扬美古镇的方向！在古镇的龙舟码头附近！
“扬美……扬美古镇……”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血书谶言、铜鼓共鸣、光化星图……这铜匣指向的扬美古镇，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是下一件“器”？还是……更恐怖的深渊？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眼角余光猛地瞥见——
凉亭边缘，一个身着府衙捕快服饰的身影，正死死地盯着跌落在地的铜匣。那眼神，绝非震惊或恐惧，而是充满了贪婪、狂喜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仿佛饿狼看到了最肥美的猎物！更让林远声瞬间如坠冰窟的是，那捕快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拇指处赫然有一道新结的、暗红色的疤痕！
昨夜府衙后堂！那个戴着口罩、领头劫夺铜匣的蒙面人！虽然昨夜灯光昏暗，但那道独特的疤痕形状，林远声绝不会认错！他（或者说，那个假扮的周铭？）的手，当时被自己情急之下用银针划伤过！
他在这里！他一首在这里！像一个幽灵，无声无息地潜伏在人群之中，亲眼目睹了铜鼓台发生的一切！目睹了那指向扬美古镇的星图！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这冰冷的秋雨更甚百倍，瞬间淹没了林远声。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首刺向那个伪装成捕快的“幽灵”。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林远声的目光，嘴角极其隐晦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弧度。然后，他迅速低下头，收敛了所有情绪，重新混入惊魂未定的捕快人群中，动作自然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住林远声的心脏，越收越紧。血书自燃的警告还在眼前，铜鼓共鸣显化的星图刚刚消散，而那觊觎秘密、手段狠辣的“幽灵”却己潜伏在侧。扬美古镇……那看似清晰的线索，此刻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在浓密的雨幕尽头，无声地向他张开了漆黑的口。
布洛陀颤抖着走到跌落的铜匣旁，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冰冷的匣身。他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雨水横流，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和一种宿命般的悲哀。他看着林远声，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
“孩子……那星图，是钥匙，也是诅咒。古镇之路，是龙影现世之始，亦是……血光滔天之门。提防……镜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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