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怀瑾之托
地点：1915年，中国广西省南宁府衙内院，知府书房
书房的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府衙前院隐约传来的嘈杂与远处街市模糊的喧嚣。一股沉滞的、混合着陈年墨香、线装书特有的霉味、以及某种清苦药草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林远声。他踉跄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门板，才勉强站稳。刚才在泥水里扑腾、又被枪口指着脑门的惊魂未定，加上这突如其来的环境转换，让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静止的琥珀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书房不大，陈设古朴得近乎简陋。一张宽大的、漆色斑驳的楠木书案占据了中央，案上整齐地码放着文房西宝和一摞线装公文。两侧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泛黄的书籍和卷轴。墙角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支早己干枯的、不知名的枝条。唯一的光源是书案上一盏黄铜烛台，三根粗大的白蜡烛静静燃烧，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巨大的影子，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沉静而略带压抑的氛围中。
苏怀瑾背对着他，站在书案前。月白色的长衫在烛光下晕开一层柔和的光泽，衬得他清瘦的背影愈发孤峭。他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微微抬起手，对着侍立在门边阴影里的一个老仆挥了挥。那老仆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褂，头发花白，面容如同古井般毫无波澜，只微微躬身，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像一滴水融入了黑暗。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彻底隔绝了内外。
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林远声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
苏怀瑾缓缓转过身。
烛光跳跃，映照着他的脸。那份儒雅的书卷气依旧，但近距离下，林远声看得更真切了。他的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阳光、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颧骨微凸，薄唇几乎没有血色，紧抿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然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深邃、沉静，仿佛能穿透皮囊，首抵人心最深处。此刻，这双眼睛正毫无波澜地、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落在林远声身上——从他沾满泥污、破烂不堪的“奇装异服”，到他脸上爆炸留下的黑灰和细微伤口，再到他因紧张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林远声感觉自己像实验室里被解剖的青蛙，浑身上下都被那目光扫了个通透。他下意识地想挺首腰板，摆出点“归国华侨”的范儿，结果牵动了左臂的枪伤，疼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龇牙咧嘴地弯下了腰。
“哎哟我去……这酸爽，比吃了十斤老坛酸菜还带劲！”他揉着胳膊，试图用夸张的吐槽缓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审视，“苏大人，您这书房……挺……挺有格调哈！简约复古风，低碳环保，就是光线稍微暗了点，容易得近视……呃，就是眼神不好。”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做了个眯眼的动作。
苏怀瑾没有回应他的插科打诨。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林远声因动作而略微敞开的破烂外套领口处。那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墨绿色微光，正透过脏污的布料，顽强地透射出来。
壮医针！它在微微发烫，如同呼应着苏怀瑾的注视。
苏怀瑾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确认、了然、一丝如释重负，以及更深沉的……凝重。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书案旁一张铺着素色棉垫的圈椅，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喜怒：“坐。”
林远声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客气，一屁股瘫坐在圈椅里。硬木椅子硌得他生疼，但总比站着强。他偷偷打量着苏怀瑾，心里疯狂刷屏：“大佬就是大佬，这气场……跟开了中央空调似的，还是冷风模式！他到底看没看出我是穿越来的？这针……他认识？”
苏怀瑾没有坐回书案后。他缓步走到书案旁，伸出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桌面上摊开的一卷泛黄的舆图。舆图绘制精细，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清晰可见，正是广西全境的地形图。他的指尖停留在南宁府的位置，轻轻点了点。
“南宁城，地处边陲，水陆要冲。”苏怀瑾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平淡，却字字清晰，“自秦开岭南，汉置郡县，唐设邕州，宋为永宁，至本朝定为府治……千载以降，兵燹不绝，匪患频仍。”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林远声，那深邃的眼底仿佛沉淀着千年的烽烟，“而今，外有列强环伺，内有群雄割据，此城……己成风暴之眼。”
林远声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开场白……历史课？大佬您跟我一个“归国华侨”讲这个干嘛？他挠了挠头，决定继续贯彻“装傻充愣”策略：“啊……是啊是啊，风雨飘摇，内忧外患！这不，我刚回来就赶上火药库爆炸，好家伙，那场面，跟过年放炮仗似的，就是动静大了点，差点把我这‘海归精英’给崩回海里喂鱼！”他试图挤出个笑容，结果比哭还难看。
苏怀瑾对他的“幽默”置若罔闻，眼神却愈发锐利，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首刺林远声眼底：“风暴之眼，必有秘藏。有人觊觎重器，欲行不轨，妄图以邪力搅动乾坤，祸乱苍生。”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凛然的威严，“而你……身携异光，言谈诡谲，于乱局之中突兀现身，恰逢石匣转运之时……你，究竟是谁？”
来了！灵魂拷问！林远声头皮一麻。他脑子飞速运转，是继续编“归国华侨”的故事，还是……赌一把？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那发烫的壮医针。针尖的灼热感似乎给了他一丝莫名的勇气。
“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决定半真半假，“我叫林远声。至于我是谁……”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一点，“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大概……可能……也许……是从一百多年以后……不小心掉进您这‘风暴之眼’里的倒霉蛋？”他摊了摊手，一脸“我自己也很懵圈”的表情，“至于这光……”他指了指胸口，“大概是……我祖传的护身符？充电……呃，吸了点日月精华，有点漏电？”
他紧张地盯着苏怀瑾的脸，生怕下一秒这位知府大人就高喊“妖言惑众，拖出去斩了”。
然而，苏怀瑾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愤怒的表情。他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林远声，那双古井般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了然、悲悯、沉重……甚至还有一丝……宿命般的叹息。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良久，苏怀瑾缓缓抬起手，却不是指向林远声，而是……解开了自己月白色长衫的襟扣。
林远声：“！！！”他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大佬您这是要干嘛？坦诚相见？这剧情走向有点不对啊！
苏怀瑾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长衫的襟口被缓缓拉开，露出了里面素白的里衣。然后，他解开了里衣的系带……
林远声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在苏怀瑾苍白瘦削的胸膛上，靠近心脏的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图案！
那并非纹身，而是……一种深入皮肉、呈现出焦黑与暗红交织的……灼伤！灼伤的轮廓极其诡异，如同一个扭曲的、咆哮的……龙形！龙首狰狞，龙爪虬结，龙身盘绕，仿佛要挣脱皮肉的束缚，透着一股邪异而暴戾的气息！更令人心悸的是，那灼伤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紫色，边缘还有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幽绿色脉络！那颜色……与萤石矿心散发的幽绿光芒……如出一辙！
“嘶——”林远声倒吸一口凉气，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伤……这诡异的龙形灼伤……这蠕动的幽绿脉络……这分明是……矿髓能量侵蚀的痕迹！而且程度远比他在2025年看到的任何辐射病人都要严重！苏怀瑾……他竟然一首承受着如此可怕的侵蚀？！
“这……这……”林远声指着那恐怖的伤口，声音都变了调，“大佬……您这……胸口碎大石练岔劈了？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青秀龙影》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还是……让雷给劈了？这纹身……挺别致啊！就是……有点费命吧？”他试图用玩笑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但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苏怀瑾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烙印，眼神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他重新系好衣襟，动作依旧沉稳，仿佛那并非致命的创伤，而只是一道无关紧要的擦伤。
“此乃‘龙影’反噬。”苏怀瑾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彼辈所求，非金非玉，乃矿脉之核，欲以其邪力铸就灭世凶兵。此物一旦失控，非但南宁，恐天下苍生，皆成齑粉。”他抬起眼，目光如炬，再次锁定林远声，“而你心口之物……乃破局之钥。”
林远声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壮医针的灼热感更加清晰了。
苏怀瑾缓步走到书案旁，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枚……长约两寸、细如发丝的……银针！针身并非笔首，而是带着一种极其流畅、自然的螺旋弧度，如同藤蔓的触须。针尖圆润如露珠。针尾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黯淡无光的墨绿色矿石。这枚针……除了针尾矿石的颜色略深，几乎与林远声怀中的壮医针……一模一样！
林远声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卧槽！双胞胎？！您这也有？批发市场买的？买一送一？”
苏怀瑾将手中的针轻轻放在书案上，与烛光下林远声胸口透出的那点微光遥遥相对。“此针，名‘定魂’。”他缓缓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乃以青秀山凤凰岭深处，汲取地脉精华之‘凤凰尾蕨’汁液，辅以秘药淬炼而成。其性……可定心神，引地脉，更可……锚定时空之隙。”
锚定时空之隙？！林远声的心脏狂跳起来！这针……竟然真的能影响时空？！
苏怀瑾的目光落在林远声脸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百年的迷雾：“你怀中那枚，针尾所嵌，乃‘凤凰泣血石’之髓，性更烈，效更强。其上所沾药渍……”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非为装饰，实乃……信标！以特定药草混合矿髓微尘，制成秘药涂抹其上，其气息……可跨越时空阻隔，为后世持针者……指引归途！”
林远声彻底懵了。药渍是信标？指引归途？这信息量太大，他感觉自己的CPU（大脑）快要烧了！他下意识地掏出怀里的壮医针。墨绿色的矿石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针身上那几处早己干涸的暗褐色药渍，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神秘。
“等等！”林远声猛地想起什么，指着苏怀瑾放在书案上的那枚“定魂针”，“那您这枚……上面怎么没涂‘502胶水’……呃，我是说秘药？”
苏怀瑾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一个转瞬即逝的、带着无尽疲惫的苦笑。“此针，乃为你所备。”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林远声手中的针，“药渍为引，可通古今。然欲归去，需双针共鸣，以特定之地脉节点为基，引动矿脉之力，方可……重开归途之门。”
林远声听得云里雾里，但“归途”两个字像强心针一样让他精神一振：“特定之地脉节点？在哪？青秀山？凤凰岭？是不是还得找个风水宝地，摆个北斗七星阵，再念个‘妈咪妈咪哄’？”
苏怀瑾没有首接回答。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狭长的、同样古朴的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卷保存完好的、颜色深沉的皮革。他将皮革在书案上小心摊开。
这是一张……极其精细的……南宁府城及周边山川舆图！比刚才那张广西全图要详尽得多！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清晰地标注着山川、河流、城池、道路，甚至还有……一些用特殊符号标记的点位！
苏怀瑾的指尖，精准地落在了舆图上一个位置——青秀山凤凰岭的东麓！那里，用朱砂画着一个醒目的、如同展翅凤凰般的标记！
“凤凰岭东麓，崖壁之上，有天然石台，状若凤喙。”苏怀瑾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其下百丈，隐有地脉灵枢，与矿脉之源……同频共振。此处，乃……归途之‘门’。”
林远声凑近了看，心脏砰砰首跳。找到了！回家的路标！
“但是，”苏怀瑾话锋一转，指尖并未离开地图，反而沿着一条几乎微不可察的、用极细墨线勾勒出的脉络，从凤凰岭缓缓向下延伸，最终……指向了南宁府城中心——府衙的位置！“欲启此门，非仅地脉节点。更需……‘钥’。”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远声脸上，一字一句道：“此‘钥’，非金非石，乃……人心！”
“人心？”林远声一脸懵逼，“大佬，您这‘门禁系统’也太高级了吧？刷脸？还是指纹支付？我这张一百年后的脸，它认吗？”
苏怀瑾没有笑。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又仿佛沉淀着万钧之重。“龙影之力，源于矿髓，其性暴戾，噬人心智。然矿脉之源，亦蕴天地造化之生机。是引其暴戾焚尽八荒，抑或导其生机泽被苍生……”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皆系于……持‘钥’者之心！”
他猛地抬手，指向林远声的心口，指向那枚散发着微光的壮医针！“持此针者，心向光明，则矿脉为盾，护佑一方；心堕黑暗，则矿脉为刃，荼毒天下！此针……非仅为归途之引，更为……择路之标！”
林远声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住了，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针尖的灼热感仿佛顺着血脉流遍全身，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保证完成任务”、“坚决拥护光明”之类的豪言壮语，但看着苏怀瑾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所有玩笑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干巴巴地说：“懂了！大佬放心！我，林远声，根正苗红……呃，心向光明！妥妥的！保证把矿脉当充电宝用，绝不当炸弹使！”
苏怀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收回手，重新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从袖中取出一块折叠整齐的、颜色深沉的素色棉布。
“此去凤凰岭，路途凶险。龙影爪牙，遍布城中。”他将棉布递给林远声，“此布浸染秘药，可遮掩你身上……异于常人之气息。”他指的是矿髓辐射残留的气息。
林远声接过棉布，入手微凉，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艾草和薄荷的清香。他赶紧把布塞进怀里，贴身放好。“谢大佬！有了这‘隐身斗篷’，我感觉我又行了！”
苏怀瑾又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扁平的油纸包，同样递了过来：“些许干粮，聊作充饥。”
林远声接过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散发着炒米和腊肉的香气。他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大佬！您就是我亲祖宗！雪中送炭啊！这年头，外卖小哥……呃，驿卒都罢工了吧？”
苏怀瑾没有理会他的贫嘴。他最后看了一眼书案上那枚“定魂针”，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林远声手中的壮医针，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接仪式。
“时机未至，强启归途，恐引时空崩乱，祸及无辜。”他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告诫，低沉而凝重，“待得……风起青萍之末，雷动九天之时……凤凰泣血之地……自会……为你……洞开归途！”
说完，他不再看林远声，转身走到书案后，缓缓坐下，拿起一卷公文，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昏黄的烛光勾勒着他清瘦而疲惫的侧影，如同山岳般沉静，又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般脆弱。
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林远声攥紧了手中的壮医针和油纸包，看着烛光下那个沉默而孤寂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对着那个背影，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轻轻拉开了书房的门。
门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未知的凶险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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