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郎背着那硕大的饼筐，身影消失在门帘后。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满屋子残留的、属于炊饼的独特“芬芳”。
那是一种混合了麦子朴实香气、碱的微刺以及炭火烘烤后焦香的味道，并不难闻，甚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气息。我靠着门框，手里还残留着刚才那个炊饼的温热触感和扎实口感。
“……好像，也没那么糟？”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呸！潘安安，你有点出息！一个饼就把你收买了？你的目标是活下去，不是被同化成炊饼爱好者！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把脑子里关于“饼还挺香”的危险想法甩出去。当务之急，是熟悉环境，评估风险，制定生存策略。
这个“家”小得可怜，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我像个视察领地的猫，开始小心翼翼地踱步查看。
土炕，硬得硌人，铺着的草垫子散发着一股陈年的味道。粗糙的木桌，上面除了一个缺口的碗，空空如也。那个唯一的柜子，我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几件颜色晦暗的粗布衣服，摸起来手感粗糙，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墙角堆着些杂物，主要是和面用的陶盆、擀面杖之类的东西。
整个家当，加起来可能还没我前世一个包值钱。
穷，真是肉眼可见的穷。
我走到窗边，窗户是用厚实的油纸糊的，透光性一般。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捅开一个小洞，凑上去往外看。
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街道，青石板路面坑坑洼洼，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或木结构房屋。此时天光己大亮，街上渐渐有了行人，多是些穿着粗布短打的平民，偶尔有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走过。
这就是北宋年间的阳谷县？看起来……挺破的。跟我印象里《清明上河图》的繁华好像不太一样？哦，可能这里是城乡结合部。
我的目光在街上扫视，试图寻找武大郎的身影。很快，我就在斜对面不远处的街角看到了他。
他正把那个巨大的饼筐放在一个简陋的木架子上，那木架子看起来像是他自己钉的，歪歪扭扭，但还算稳固。他个子矮，站在摊位后面，几乎只露出一个脑袋和肩膀，若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他的存在。
偶尔有人路过他的摊位，停下来买一两个炊饼。武大郎便憨笑着，用粗短的手麻利地包好饼，接过几文铜钱，小心翼翼地放进腰间的布袋里。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卑微的讨好，对着每一个顾客，无论男女老幼，都微微躬着身子。
看着他那副样子，我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冒了出来。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恨铁不成钢？
“唉……”我叹了口气，离开窗边。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肚子虽然被一个炊饼填饱了，但嘴里干得厉害。我找到水缸，又舀了半碗水喝。水有点涩，带着土腥味，远不如前世的纯净水好喝，但也只能将就。
无所事事地呆坐了一会儿，我开始觉得憋闷。这屋子又小又暗，空气还不流通，待久了让人喘不过气。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立刻像野草一样疯长。
穿越过来快一天了，我还没真正走出过这扇门。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除了武大郎，其他人呢？王婆家在哪？西门庆会不会突然冒出来？
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点点冒险的冲动驱使着我。
而且，一首龟缩在屋里也不是办法。既然决定要活下去，总要面对这个世界。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虽然我现在是“己”弱“彼”强。
我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武大郎不知何时又把它摆正了），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原主潘金莲的容貌确实是顶级的，即便穿着粗布衣服，未施粉黛，也难掩那份艳光。杏眼桃腮，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
“长成这样，难怪招蜂引蝶……”我小声嘀咕，心里有点复杂。这美貌在这时代，是祸不是福啊。
深吸一口气，我给自己打气：“怕什么！姐现在是潘金莲，身体是，但灵魂是钮祜禄·安安！只要不招惹西门庆，不毒死武大郎，我看谁能奈我何！”
做好心理建设，我掀开门帘，迈出了穿越后的第一步。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涌入肺中，稍微驱散了些屋内的沉闷。我站在门口，下意识地先左右张望了一下。
这条街确实不算繁华，但生活气息很浓。有妇人坐在门口择菜，有老人靠着墙根晒太阳，还有几个小孩在追逐打闹。
然而，几乎是在我出现的那一瞬间，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并不）的水面，周遭的空气明显凝滞了一下。
那些或忙碌或闲聊的人们，目光齐刷刷地，或明或暗地聚焦到了我身上。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呢？
有毫不掩饰的惊艳（主要来自某些男性），但更多的，是好奇、打量、审视，以及……毫不避讳的讥诮和鄙夷。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压低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地传过来：
“快看，就是她，武大家新娶的媳妇……” “啧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哼，长得一副狐媚子相，一看就不是安分的……” “听说以前是张大户家的丫头，不知怎么就被赏给武大了……” “嘘……小点声，她好像在看我们……” “看就看呗，还说不得了？嫁了武大那么个三寸丁谷树皮，还不许人说了？”
我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血往上涌。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那些议论像脏水一样泼过来。
我前世虽然也是个普通社畜，但至少活在一个人人表面礼貌（至少表面上）的社会，何曾受过这种当众的、赤裸裸的指指点点和人身攻击？
一股怒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鲜花插牛粪？你才插牛粪！你全家都插牛粪！ 狐媚子相？我这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懂不懂！ 三寸丁谷树皮？人身攻击犯法啊混蛋！虽然这里可能不讲究这个……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朝着议论声最集中的方向——几个正聚在一起一边嗑瓜子一边朝我这边指指点点的长舌妇瞪了过去。
我的眼神大概太凶，那几个妇人明显吓了一跳，嗑瓜子的动作都停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心虚，但随即又强装镇定，互相拉扯着，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着“瞪什么瞪”、“脾气还不小”之类的话，悻悻地散开了些。
其他那些打量我的目光，也在我这“凶悍”的瞪视下，或多或少地收敛了一些，或移开，或转为更隐蔽的窥探。
呵，欺软怕硬！
我心里冷笑，但手心里却全是冷汗。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几乎耗光了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勇气。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只要我顶着“潘金莲”的名字和这张脸，站在武大郎的家门口，这种注目礼就不会停止。
就在这时，街角的武大郎似乎也注意到了门口的骚动。他踮起脚，努力朝这边望了望，脸上露出担忧和焦急的神色。他匆匆包好一个饼递给顾客，连钱都忘了收，就急急忙忙地朝我这边小跑过来。
他跑动的姿势有些滑稽，因为腿短，步子迈得又急，像个滚动的陀螺。
“娘、娘子……”他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额头上都是汗，仰着脸看我，眼神里满是慌乱和恳求，“外、外面风大……你、你身子才爽利，还是回屋歇着吧……”
他显然是听到了那些议论，怕我受委屈，更怕我发脾气。
看着他因为奔跑而涨红的脸，看着他那双写满卑微和担忧的小眼睛，再看看周围那些虽然收敛但依旧存在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我心里那点怒火突然就泄了气，转而变成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悲哀。
这就是我要面对的现实。
不仅仅是一个武大郎，一个西门庆，一个王婆。
而是这整个时代，这整个环境，对女性，尤其是对“美貌却地位低下”的女性的恶意和审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现在不是硬刚的时候，惹众怒对我没半点好处。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没再看武大郎，也没再看那些街坊，转身，默默地掀开门帘，重新回到了那间昏暗破旧的屋子里。
门帘落下的瞬间，我仿佛还能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嗤笑声和议论声。
武大郎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似乎想进来，最终还是没有，脚步声慢慢远去了，大概是又回到了他的摊位上。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刚才强撑起来的勇气和凶狠荡然无存，只剩下疲惫和冰凉。
原来，这就是潘金莲每日都要面对的吗？
无休止的指指点点，无处不在的恶意揣测，以及一个无法带来任何庇护、反而本身就是被嘲笑一部分的丈夫。
绝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真的能……活下去吗？
就算躲过了西门庆，躲过了武松的刀，我又该如何面对这日复一日的、令人窒息的目光和议论？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现实压垮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格外热情，甚至热情得有些过分的、老妇人的声音：
“哎呦，大郎，忙着呢？今儿个生意不错吧？” “呵呵，托王干娘的福，还、还行……” “我刚才好像看见你家娘子了？真是标致人儿啊，站门口那么一亮相，整条街都蓬荜生辉了！怎地又进去了？可是身子还不舒服？”
王干娘？！
王婆！
我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来了！这个拉开潘金莲悲剧序幕的关键人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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