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父亲书房的青石长廊,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漫长。
夜深了,相府内万籁俱寂,只有我们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下轻轻响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廊下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三只心事重重的鬼魅。
走在最前面的是三哥沈庭渊。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步履沉稳,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严苛的审问,而是一次寻常的课业考较。可我能看见,他周身那层温润如玉的青色气场,此刻正微微收敛着,边缘处透出一丝金属般的冷硬光泽。这是他进入了高度戒备与思虑状态的标志。
二哥沈庭洲跟在三哥身后,他一改往日的张扬,垂着头,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他身上的赤色武将之气,此刻不再是熊熊燃烧的烈焰,而是变成了内敛的、如同即将喷发火山般的暗红色。愤怒、后怕、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在他心头交织翻滚。
而我,则被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地护在中间。我攥着三哥的衣角,手心里的汗几乎要将那上好的云锦浸湿。我不断地深呼吸,试图平复那颗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的心。我知道,待会儿,我的“眼睛”将是三哥最重要的助力。父亲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任何一缕怀疑的气息,都逃不过我的观察。
书房的门虚掩着,一缕温和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出。
三哥在门前站定,整理了一下略有些凌乱的衣襟,然后才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进来。”
父亲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温和,听不出任何情绪。
三哥推开门,我们三人鱼贯而入。
父亲的书房,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雅整洁。没有金玉摆设,只有西壁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经史子集、地方志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由陈年书墨与淡淡檀香混合而成的气息,能让人瞬间心平气和。
而父亲,当朝宰辅沈崇,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他并未在处理公务,面前只放了一盏清茶,正冒着袅袅的热气。他穿着一身家常的月白色棉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看上去不像是一位权倾朝野的相国,反倒像个寻常的教书先生。
可我却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在我的眼中,父亲周身的气场,是一片广阔无垠、深不见底的湛蓝色海洋。那蓝色,沉静、睿智,蕴含着足以经天纬地的磅礴力量。此刻,这片海洋虽然看似平静,但我能敏锐地察觉到,在那平静的海面之下,正有一股代表着“担忧”的灰色暗流,在缓缓涌动。
他是在担心我们。
“回来了?”父亲抬起眼,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缓缓扫过。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能洞穿人心的力量。
当他的视线落在二哥手腕上那几道尚未消退的紫黑色指印上时,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片湛蓝色的海洋,瞬间掀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
“爹。”我们三人齐齐躬身行礼。
“嗯。”父亲应了一声,没有立刻追问,而是指了指旁边小几上温着的一个食盒,“忙了一晚,都饿了吧。厨房炖了些燕窝粥,先用了再说话。”
他的语气,温和得就像在和我们闲话家常。
可我与三哥都明白,这正是父亲的风格。越是重大的事情,他表现得越是云淡风轻。他这是在给我们压力,也在观察我们的反应。
二哥是个藏不住事的,他张了张嘴,似乎就想将今晚的事情和盘托出。
三哥却不动声色地伸手,在他后腰上轻轻按了一下,然后上前一步,微笑着说道:“多谢爹爹关心。不过眼下有桩要紧事,须得先向爹爹禀明。否则,我们兄妹三人都食不下咽。”
父亲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淡淡道:“说吧。”
“是。”三哥躬身应道,随即挺首了腰背,开始了他早己在心中排演了无数遍的叙述。
“今日我们依计行事,前往通运赌坊,欲以十万两了结二哥的赌债。但那赌坊之主‘鬼爷’,贪心不足,竟以二哥性命为要挟,逼迫我们交出城南那块御赐的土地……”
三哥的声音不疾不徐,条理分明。他将事情的起因、经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只是巧妙地隐去了所有关于“缚灵阵”、“迷魂香”以及苏问存在的部分。
他将鬼爷的逼迫,归结于纯粹的贪婪与狂妄。
当三哥讲到,鬼爷在交涉不成后,悍然亮出违禁的“追魂弩”,意图杀人灭口时,我清晰地看到,父亲那片湛蓝色的气场海洋之中,猛地翻涌起一股凌厉的、带着铁锈味道的赤色杀气!
他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可杯中的茶水,却泛起了一圈细密的涟漪。
他动了真怒。
任何一个父亲,在听到自己的子女险些被人用军国重器射杀时,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三哥仿佛没有察觉到父亲情绪的变化,继续平静地叙述着:“……当时情况危急,儿子只能用随身带的精钢扇格挡。那弩箭力道极大,险些洞穿了儿子的扇骨。未未也受到了惊吓。”
听到我的名字,父亲的目光转向我,那股凌厉的杀气瞬间化为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心疼。
“未未,没伤着吧?”
我连忙摇头:“女儿没事,多亏了三哥保护。”
父亲点了点头,示意三哥继续。
“就在那鬼爷准备射出第二箭时,二哥他……”三哥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身旁的沈庭洲。
二哥立刻会意,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那股压抑的怒火与后怕,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出来。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地说道:“爹!儿子有罪!当时儿子见他要对三弟和妹妹下死手,一时怒火攻心,便……便冲了上去,与他缠斗在了一起。”
“那鬼爷身手诡异,且修炼了某种南疆邪功,身体干瘪,力大无穷。儿子情急之下,用尽全力,一拳击中了他的胸口……没曾想,他竟当场毙命了。”
说完,二哥重重地叩首在地,久久不起。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我紧张地看着父亲。
他那片湛蓝色的气场,此刻正剧烈地翻涌着。有儿子死里逃生的后怕,有对二哥冲动行事的恼怒,有对事情后续发展的深沉思虑,各种复杂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许久,他才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尸身,是何模样?”他开口问道,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哥立刻接口道:“回爹爹的话,那鬼爷死后,尸身更是怪异。仿佛体内的精血被瞬间抽干,变得如同风干了数十年的腊肉一般。儿子曾听闻,南疆有些邪功,便是如此,一旦被破功,便会遭到反噬。想来,是二哥那一拳,恰好击中了他的气门要害所致。”
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说辞,将鬼爷尸体的异状,也归结到了一个虽然离奇、却尚在凡人理解范畴内的“邪功反噬”之上。
父亲沉默了。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我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像是在分辨我们话中的真伪。
我看到,他气场中那代表着“怀疑”的灰色气流,升腾起来,又缓缓落下,几番起落。
他显然察觉到了,我们的说辞之中,有着某些不合常理的、被刻意隐瞒下去的东西。以他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
但是,他最终没有选择追问下去。
那片翻涌的海洋,渐渐地,重新归于了平静。
“起来吧。”他对二哥说道。
“爹……”二哥抬起头,眼中满是愧疚。
“为父问你,”父亲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杀人那一刻,你可曾后悔?”
二哥一愣,随即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悔!他要杀我弟弟妹妹,他该死!”
“好。”父亲点了点头,那双锐利的眼眸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我沈家的男儿,可以冲动,可以鲁莽,但绝不能没有血性,绝不能在家人受到威胁时,畏缩不前。你今日,做得对。”
得到父亲的肯定,二哥的眼眶,瞬间红了。
“此事,你们不必再管了。”父亲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背影,在这一刻显得无比高大,仿佛能为我们撑起一片天。
“通运赌坊私藏弩箭,意图谋害朝廷命官,证据确凿。沈庭洲将军为民除害,剿灭凶徒,乃是大功一件。明日一早,我会亲自上书一封给大理寺,再写一道折子,递进宫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瞬间便为今夜这桩杀人案,定下了基调。
“至于南疆邪功……哼,”他冷哼一声,那片湛蓝色的气场中,再次泛起一丝冰冷的杀意,“朝中某些人,与南疆巫蛊牵扯不清,也该是时候,好好敲打敲打了。”
我心中一动。父亲,他知道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或许他不知道鬼爷背后的具体是谁,但他一定知道,朝堂之上,有股势力,正在与这些阴暗的东西勾结。
“庭洲,”父亲转过身,看向二哥,“从明日起,禁足三月,在府中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府门半步。”
“是!”二哥大声应道,没有半分不满。他知道,这是父亲在保护他。
“庭渊,”父亲又看向三哥,“将今夜之事,从头到尾,写一份详尽的陈情书给我,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儿子明白。”三哥躬身领命。
最后,父亲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所有的威严与凌厉,都在瞬间化为了绕指的柔情。
“未未,今夜受惊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把这些不干净的事情,都忘了。有爹爹在,天,塌不下来。”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永远是我们最坚实的后盾。无论我们在外面闯了多大的祸,只要回了家,他总能为我们摆平一切。
我们三人退出了书房。
走在回廊上,二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般。三哥则是一脸的平静,仿佛刚刚只是去向父亲请了个安。
我知道,我们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我们成功地用一个精心编织的、九分真一分假的故事,在父亲面前,守住了那个关于苏问、关于天子、关于国运的、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
回到我自己的“晚晴居”,我遣散了所有丫鬟,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心绪却久久不能平息。
鬼爷死了,通运赌坊的危机解除了,父亲也为我们扛下了一切。
可我心里,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苏问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他那神鬼莫测的手段,以及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如同梦魇一般,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下一次,或许就在令兄的……翰林院。”
大哥……
那个温润如玉、与世无争,终日只知埋首于故纸堆中的大哥。
在那座看似平静无波的翰林院里,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有什么样的危险,正在悄然向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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