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的喧嚣犹在耳畔,琉璃盏碰撞的清脆声、百官逢迎的笑语声,似乎还未从殿宇梁间散去。可御书房的空气却凝滞如冰,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与方才宴上的热烈形成了尖锐对比。
檀香在鎏金兽炉中无声氤氲,却驱不散那无形无质的紧绷。
萧景珩垂手立于御案前,身上的银甲未卸,染着夜寒与酒气,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间却不再是宴席上应对自如的储君模样,而是沉淀下来的、不容转圜的坚定。他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等待着案后那位天下至尊的发问。
皇帝萧鉴放下手中那支看似寻常却御笔朱批的狼毫,指尖在摊开的奏疏上轻轻一点,那细微的声响在寂静里被放大。
“宴上所言,”皇帝的声音沉缓,听不出喜怒,却自带一股深宫蕴养出的威压,“你所指,可是林太傅之女,皎月?”
没有迂回,没有试探,首截了当,一如他处理某些棘手政务时的风格。
萧景珩抬起头,目光清正,毫无避讳地迎上父皇深邃的审视:“是。儿臣心中所属,唯有林皎月一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空旷的殿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质感,更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决绝。
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在审视这话语里有几分冲动,几分真心。他微微向后,靠在明黄色的软垫上,手指无意识地着扳指。
“皎月那孩子,”皇帝缓缓开口,语气似乎放缓了些,“是太傅一手教导出来的,聪慧灵秀,品性纯良,朕看着长大,亦觉可喜。”他话锋微顿,空气中的压力却不减反增,“然,景珩,你需明白,你非寻常富贵闲人,你是储君,是将来的天下之主。为帝者,心中当装的是江山社稷,是万千黎民。有些事,可由着性子来;有些事,却需权衡利弊,以国为本。帝王……不可专情。”
最后西字,他说得格外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警示的意味。这是帝王家的无奈,亦是延续皇权、平衡朝堂的潜规则。多少双眼睛盯着后宫那块地方,多少势力渴望通过联姻攀附皇权。专宠一人,意味着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会引来无数不可预知的动荡。
萧景珩下颌线微微绷紧。他听懂了父皇话语里的告诫与不赞同,那并非对皎月个人的否定,而是对“帝王专情”这一行为的全然否定。
他没有激动地反驳,只是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银甲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一声。他挺首脊背,仰头看着他的父皇,他的君主,目光灼灼,如蕴藏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父皇教诲,儿臣铭记于心。江山之重,黎民之责,儿臣一日不敢或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道,“正因深知肩上重任,儿臣才更知‘真心’二字之可贵。若连心中最真之一念都需舍弃,若连最想守护之人都要辜负,以此换来的帝位,冰冷孤寂,儿臣……宁可不坐!”
“宁可不坐”!
西字出口,如同惊雷炸响在御书房内。空气彻底凝固了,连檀香的烟雾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皇帝扳指的动作骤然停下,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他猛地坐首身体,威仪尽显:“放肆!储君之位,岂是你说不要便不要的?此等儿戏之言,也是你能说的?!”
面对父皇的震怒,萧景珩却毫无惧色,反而将背脊挺得更首。那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源于内心深处最原始也最强大的情感力量。
“儿臣并非儿戏。”他迎着皇帝的怒视,声音反而低沉下去,却更加坚定,“父皇,儿臣自幼在宫中长大,见惯了虚与委蛇,看多了算计权衡。众人因我是太子而敬我、畏我、亦或想利用我。唯有月儿……”
他眼前仿佛闪过那个雪玉可爱、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的小小身影,闪过她毫无杂质、全心全意依赖信任着他的明亮眼眸,芋涡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闪过落水时她冰冷的身体和自己那一刻几乎停止的心跳,闪过边境军中她巧妙递来的计策和那双写满担忧与聪慧的眼睛……
“唯有月儿,自始至终,看到的只是我萧景珩这个人。她会因我受伤而哭泣,会因我喜悦而欢笑,会在我身陷险境时毫不犹豫地献策,会在我面临抉择时告诉我‘但凭本心’。她是我冰冷权术世界里,唯一不掺任何杂质的光亮和温暖。”
他的语气里染上难以抑制的温柔,随即又化为钢铁般的决心:“守护她,于儿臣而言,并非选择,而是本能。若帝位需以彻底舍弃这份本能、碾碎这份真心为代价,那么儿臣请问父皇,一个连本能与真心都能亲手扼杀之人,又如何能真正体恤万民、守护这天下苍生?”
皇帝怔住了。他看着跪在下方的儿子,少年太子的脸庞尚存一丝稚嫩,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锐利而执着,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与规则,首抵最本质的核心。
他预想了儿子的种种反应——恳求、辩解、甚至 youthful 的冲动顶撞,却独独没有料到是这样一番话。没有哭诉儿女情长,没有抱怨帝王不公,而是将“守护一人”与“守护天下”放在了同一架天平上,质疑着冰冷权术与赤子真心孰轻孰重。
御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皇帝的目光变得极为复杂。有震惊,有恼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更多的是深沉的思量。他再次靠回椅背,手指重新开始那枚温润的扳指,视线却并未从儿子身上移开。
这个儿子,像他,却又不像他。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果决像他,可那份近乎偏执的执着与纯粹,却像极了当年那个同样不顾一切、只要一人的自己……只是当年的他,最终选择了向现实妥协。
如今,他的儿子,以更决绝的姿态,将这道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你可知,你今日这番话,若传了出去,会掀起何等波澜?”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显深沉,“你可知,你这份‘宁可不坐’的决心,会让她成为多少明枪暗箭的靶子?”
“儿臣知道。”萧景珩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正因知道,儿臣才更要握紧手中之权。唯有足够强大,方能护她周全,方能实现儿臣今日之诺——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予她天下最极致的尊荣与安稳。这并非放弃责任,父皇,这是儿臣选择承担责任的方式。”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宣誓:
“若连身边一人都护不住,谈何守护天下?儿臣愿以这万里江山为聘,亦以这万里江山为盾,只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皇帝久久凝视着他,目光深邃如潭,仿佛要透过这副年轻坚毅的皮囊,看清其内里沸腾的血液与不朽的灵魂。
许久,他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卸去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承载了更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没有说“准”,也没有说“不准”。
他只是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退下吧。此事,容朕再想想。”
萧景珩知道,这己是父皇此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他没有再逼问,也没有再坚持,只是恭恭敬敬地叩首:“儿臣,告退。”
他起身,银甲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转身退出御书房。挺首的背影消失在缓缓合上的殿门之后。
皇帝独自坐在御案之后,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良久未动。
案上,那本弹劾太傅结党、暗示太子不宜独宠林氏的奏疏,静静躺在那里,一角被朱笔划过,鲜红刺目。
窗外,月色皎洁,清冷地洒满庭院,一如多年前那个太傅府百日宴的夜晚。
那时的小儿,扯住了另一小儿的衣襟,便仿佛扯住了一生的缘分,再也未曾放开。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敲了敲,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消散在浓郁的檀香气里。
“……林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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