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影子被灯焰拉得很长，重叠着铺在青石板上，像两把即将出鞘的剑。
冥决正欲抱起归律回司，忽然心口一烫，那枚“赤心执法”金印如被火钳烙过般灼痛。
她踉跄撞在青石壁上，指节抵着胸骨，喉间泛起腥甜——更骇人的是，识海中三百二十二道冤魂姓名同时震颤，像被无形的手攥住魂魄，发出细若游丝的哭嚎。
“大人！”归律急得首拽她衣袖，小脸上全是泪痕。
冥决眼前一黑，再睁眼时，竟看见一条幽暗的支流在虚空中流淌，水面浮着无数半透明的泡影，每个泡里都蜷缩着团粉白的影子。
那些影子极小，小得像刚成型的胎芽，却都张着嘴，没有啼哭，只有无声的抽搐。
“是……婴魂？”她嗓音发哑。
归律突然蹲在地上，用指甲在青石板上快速划动，石屑飞溅——“忘川·支七”西个凹痕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墨书都清晰。
他划完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像夜明珠落进了泪潭。
冥决咬碎舌尖，血腥味冲散眩晕。
她抱起归律，足尖点地掠过司顶飞檐，玄色官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轮回司偏井在忘川支流最幽僻处，平日用九道锁魂链封着井口，此刻锁链却松松垮垮垂在井沿，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挣断的。
“别怕。”她低声对怀里的归律说，掌心覆上他冰凉的后颈。
归律把脸埋进她颈窝，小拳头攥紧她的衣襟。
冥决摸出袖中那盏仿制天律灯——灯油里混着她前日斩鬼时滴的血。
火折子擦响的瞬间，灯焰腾起幽蓝的光，映得井水污染的水面泛起涟漪。
她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却见水面上浮动的不是她的眉眼，而是个老妇的轮廓。
那老妇头发斑白，裹着靛青粗布衫，怀里紧抱着个蓝布包，布角绣着褪色的并蒂莲。
“抱玉妪？”冥决脱口而出。
她曾在《守河志》里见过记载：守胎河的老妇，专收未降世之魂，怀里布包永远装不满，也倒不空。
井中突然涌出黑雾，将她的衣角卷住。
冥决反手攥住归律，任黑雾裹着两人沉入井中。
再睁眼时，他们站在一条结着薄冰的支流岸边，雾气像湿棉花般缠在腰间，远处隐约可见一座枯莲石台。
石台上立着个老妇，正是水中倒影里的人。
她肩头落满灰烬似的花瓣，每片都带着焦黑的边，像是被业火烧过又勉强凑成的。
老妇始终垂着头，首到冥决走到跟前，才缓缓抬起眼——她的瞳孔是浑浊的灰白色，像蒙了层霜。
“您……”冥决刚开口，老妇突然将怀里的蓝布包轻轻放在石台上。
布包解开的刹那，三百个空襁褓从里面飘出来，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每个襁褓都是素白的，边角绣着细碎的云纹，最前面那个却多了道针脚——“夜雨闻铃处……”半行血字绣在襁褓下摆，针脚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划出来的。
冥决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这半句话她太熟悉了——前世她被斩前，血书里最后一句就是“夜雨闻铃处，再续未归人”，后来被狱卒撕了前半，只剩这半句。
她伸手去碰那襁褓，指尖刚触到布料，就像被雷劈了似的缩回。
布料上还残留着极淡的温度，像是有人刚把婴儿裹进去，又生生扯了出来。
“他们……疼吗？”她声音发颤。
抱玉妪终于开口，嗓音像砂纸磨过青石：“疼。他们在母胎里就疼。被抽走魂魄时，疼得蹬腿，踢得母亲肚子疼。可母亲只当是胎动，还摸着肚子笑。”
冥决喉头发哽。
归律从她怀里挣下，小步走到襁褓前，伸手轻轻碰了碰那行血字。
与此同时，御录阁的青铜烛台突然爆起灯花。
燕清辞正伏案破译律纹，案头摊开的《阴阳命谱》无风自动，纸页翻到“胎契”篇。
他早将冥决的心跳频率以浩然气引到案前，此时命谱上的朱砂笔突然悬在半空，笔尖凝出一滴血珠，重重砸在“断痕”二字上。
“这是……胎契断痕？”燕清辞瞳孔骤缩。
那些缠绕在婴魂身上的律纹，分明是被强行剥离命格时留下的胎契断痕。
更令他寒毛倒竖的是，这些断痕竟在命谱上勾勒出一道阵图——北境荒原的轮廓逐渐清晰，最中心标着两个字：“文冢”。
他抓起狼毫在信笺上疾书，墨迹未干就拍入传魂玉：“赵砚之未死，他在炼‘续脉丹’。” 笔杆在掌心压出红痕，他想起前日在冥决案头见过的密报——续脉丹需以状元命格为引，用百婴胎血温养。
密报刚传出去，复核司档案室的檀木架突然发出吱呀声。
默册郎正抱着二十年前的《灯奴更换册》核对，泛黄的纸页间突然掉出张接生婆的状纸，墨迹己晕开，却还能看清“春榜放榜前三日”“胎像骤空”等字。
“这……”默册郎的手指发颤。
他颤抖着将两本册子并排放好——灯奴更换的日期，竟与第一波断胎潮的时间完全重合。
更巧合的是，所有受害婴孩的母亲，都在春榜放榜前三日有过胎动感。
“这不是祭祀……是收割。”默册郎的声音发颤，指尖戳在“状元命格最盛之时”的批注上。
话音未落，桌上的《灯奴更换册》突然腾起幽火。
他想扑火，却见火焰中浮出一行焦字：“东阁十三册·续”。
等火灭时，整本册子只剩这行字，像用烧红的铁烙在灰烬上的。
支流岸边，冥决跪坐在冰面上，将手浸入寒水。
三百个婴魂立刻围过来，像寻母的雏鸟般蹭着她的指尖。
极细微的痛感从指腹涌进神识——那是被强行抽离母腹时的最后一次心跳，有的快如擂鼓，有的弱如游丝，却都在同一刻戛然而止。
她闭起眼，泪水砸在冰面上，溅起细小的冰花：“你们的名字，我会一个个问出来。” 她想起归律脖颈上的旧伤，想起燕清辞被斩前的血衣，突然明白这些未成形的魂魄，比任何冤鬼都更无辜——她们还没活过，就被夺走了活的资格。
雾中突然传来木片摩擦的声响。
冥决睁眼，看见个赤脚的童鬼抱着破风车站在五步外。
那风车只剩三片木片，却还在缓缓转动。
童鬼的脸被雾气遮着，只露出半张嘴，轻轻唤了一声：“姐姐。”
归律突然拽她的衣袖，指向支流下游。
雾霭深处，黑水峡的轮廓若隐若现，峡口的礁石上刻着模糊的古字——那是通往文冢的必经之路。
冥决抹了把脸，将归律背在背上。
她摸了摸心口发烫的金印，又看了看掌心还沾着婴魂温度的水痕，低声道：“走，我们去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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