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半然在老太太面前得了脸，又得了厚赏，这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便吹遍了安远侯府的每一个角落。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但更多的人，是在暗中观察着福泽堂那位女主人的反应。
所有人都知道，继母柳氏，绝不是一个任由庶女爬到自己头顶上作威作福的人。
果然，暴风雨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也更阴险。
第二天清晨，苏半然照例去给柳氏请安。她刚踏入福泽堂那温暖如春、熏香袅袅的正厅，便感觉到今日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柳氏端坐在主位上，穿着一身华贵的锦缎长裙，脸上挂着一抹堪称慈爱的、无可挑剔的笑容。她的身边，坐着嫡女苏锦绣，正幸灾乐祸地朝苏半然投来一瞥。
“半然来了，”柳氏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快过来，让母亲好好瞧瞧。听闻你昨日得了老太太的赏，母亲也为你高兴。你是个聪慧懂事的，合该得些体面。”
她的语气温和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前几日那个克扣炭火、任由下人作践她们姐弟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样。
苏半然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惶恐模样，恭敬地上前行礼：“多谢母亲挂怀，都是祖母疼爱罢了。”
“你这孩子，就是太谦虚了。”柳氏拉过她的手，亲昵地拍了拍，那保养得宜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你的孝心和才能，母亲都看在眼里。再过几日，便是老太太的六十大寿，这可是咱们侯府今年的头等大事。你既然得了老太太的青眼，也该学着为家里分忧了。”
苏半然心头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柳氏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庶女，最终，带着一种“委以重任”的郑重，落在了苏半然的身上。
“这寿宴上的宾客众多，各家夫人的口味喜好、饮食禁忌都不同。旁的杂事，都有管事们盯着，唯独这宾客茶点名录的核对，最是考验心细和耐性。”柳氏从手边的丫鬟手中，接过一册厚厚的名册，笑意盈盈地递到苏半然面前。
“母亲瞧着，咱们府里这几个姐妹，就属你最是沉稳细心。这事虽繁琐，却最能锻炼人。母亲这是信得过你，才将这件要紧的差事交给你。你可莫要让母亲，也莫要让老太太失望啊。”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是抬举，又是施压。
苏半然知道，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阳谋，一个温柔的陷阱。
核对名录，听着简单，实则吃力不讨好。办好了，功劳是柳氏“悉心教导”；办砸了，怠慢了任何一位贵客，那便是她苏半然“无能愚钝”，正好可以借老太太的手，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感，打得烟消云散。
她若是推辞，便是不识抬举，辜负了继母的“信任”。
她若是接下，便是跳入了柳氏为她精心挖好的坑里。
苏半然低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她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名册。
“多谢母亲信任。女儿愚钝，但定会竭尽全力，不负母亲所托。”她的声音柔顺而谦卑，找不出半分不情愿。
柳氏看着她这副温顺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冰冷的笑意。她要的，就是苏半然的这份“知难而上”。
从福泽堂出来，画屏抱着那本厚重的名册，一张小脸都快皱成了苦瓜。
“小姐，您怎么就答应了！这明摆着是夫人给您下的套啊！这册子里的宾客，非富即贵，哪一个都不是好伺候的。万一出了半点差错，咱们可怎么担待得起？”
“我不答应，又能如何？”苏半然的脚步不疾不徐，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画屏，你要记住。当敌人用阳谋来对付你时，任何辩解和反抗，都只会显得你心虚。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接下它，然后，把它做得比任何人想象中都更完美。”
画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回到了锦绣院。苏半然还未来得及翻开那本名册，便有柳氏院里的一个二等丫鬟，捧着一匹布料，笑吟吟地跟了进来。
“给六小姐请安，”那丫鬟福了福身，脸上堆着笑，“这是老太太赏您的那匹蜀锦，夫人特地让奴婢给您送来，让您赶在寿宴前，做身新衣裳。”
苏半然瞥了一眼那丫鬟，心中警铃大作。这丫鬟她认得，是柳氏的心腹之一，平日里最是眼高于顶，今日却如此谦卑，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有劳了。”
画屏欢天喜地地接过了那匹华美的蜀锦，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那丫鬟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凑上前来，热情地说道：“六小姐，这么好的料子，可得仔细放着。让奴婢帮您放到柜子里去吧。”
说着，她便要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小丫鬟，不知怎么脚下一滑，惊呼一声，手中的一盏桐油灯，不偏不倚地，朝着画屏手中的蜀锦泼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只听“刺啦”一声，那深紫色的、泛着华美光泽的蜀锦，瞬间被泼上了一大片油污。那油污迅速地浸透了布料，晕开了一大片深色的、丑陋的印记，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桐油气味。
整间屋子，瞬间陷入了死寂。
画屏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被毁的布料，眼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的天爷啊！这……这可怎么办啊！”她急得快要哭出声来。
那个泼油的小丫鬟和柳氏院里的丫鬟，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地磕头求饶。
“六小姐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手滑了！”
“六小姐，这不关奴婢的事啊！求您饶了我们吧！”
两人一唱一和，演得声泪俱下，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而在锦绣院外一处无人注意的墙角，顾野正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
他的目光，比屋外堆积的寒雪还要冰冷。
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小丫鬟脚下滑倒的动作，是何等的虚假。他也清楚地看到，柳氏院里那个丫鬟在“惊慌”的表情下，那双眼睛里一闪而逝的得意。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这是柳氏的警告。
是冲着苏半然来的。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从他的心底，缓缓地升腾起来。
他记住了那两个丫鬟的脸。
屋子里，苏半然却出奇的平静。
她没有发作，没有怒骂，甚至没有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那两个丫鬟。她只是走到画屏身边，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件被彻底毁掉的蜀锦。
她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片油污，那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想起了前世柳氏递过来的那杯毒酒。
何其相似。
都是用最温柔、最无辜的方式，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起来吧。”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两个丫鬟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站起来，仓皇地逃离了锦绣院。
“小姐！”画屏带着哭腔，看着那件华美的衣裙，“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是老太太赏的，是您唯一能在寿宴上穿出门的衣裳了！”
苏半然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废料，又看了看桌上那本错漏百出的茶点名录，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如霜。
差事办不好，便是在老太太面前失了信。无衣赴宴，便是在所有宾客面前丢尽了脸。
柳氏这一招“双管齐下”，真是又毒又狠。
她知道，这是柳氏对她的第一次正式宣战。
而她，苏半然，绝不会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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