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念头刚冒出来，眼前就晃过母亲攥着他袖口垂泪的模样，还有祖父拄着拐杖立在廊下、盼他归家的佝偻身影，外祖母总往他怀里塞荷包时疼惜的笑，甚至父亲藏在严厉眼神深处的担忧。
满腔滚烫的热血像是被一瓢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凉了大半，赫连逸肩膀垮下来，颓然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案几上的木纹，心里涩涩的。
唐璿雾的目光与宫伯宁轻轻一碰，对这个从小就想上战场的好友，两人眼底都流露出爱莫能助的惋惜。
他们懂赫连逸，却也清楚现实的牵绊 —— 御晟自太祖起就立下 “文臣不涉兵戈” 的铁律。
何况赫连家五代单传，盛隆帝即便眼下缺良将、盼猛兵，也断不会让赫连家的这根独苗踏足沙场，那不仅会寒了赫连尚书的心，还会落个 “不顾臣子血脉” 的话柄，更违了君子道义。
“嗐，我就说说罢了。” 赫连逸瞥见两人眼中的神色，反倒先摆了摆手，嘴角扯出抹自嘲的笑，“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啊，搞得我好像多可怜似的。”
他端起茶盏，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热茶入喉，却没驱散眉宇间的沉色，连茶渍沾在唇角也浑然不觉，搁下杯子就起身，“我回家收拾东西去了，我娘还不知道我要随殿下去边城，得找我爹合计合计，怎么哄我娘。”
赫连夫人素来明事理，以往赫连逸出门，从未有过半句阻拦，只怪三年前他一时莽撞，瞒着家里偷偷跟着太子亲卫去了趟西北，待那场大战的消息传回皇城，赫连夫人捧着他留下的字条哭晕了。
打那以后，但凡他要出皇城半步，都得提前报备清楚，连带着赫连尚书也多了项 “查岗” 的差事，生怕他再出点意外。
“若有事，就让随从往宫里递信。” 唐璿雾望着他，目露关切。
赫连逸笑着应了声，转身时脚步依旧迈得大开，只是寻常那股子飞扬劲儿，终究淡了几分。
唐灵见状，柳眉又蹙紧了些，悄悄攥了攥身旁宫伯宁的衣袖，与他交换了个眼神，才又开口劝道：“哥哥，要不还是让长晏同你们一起去吧？多个人在，遇事也多些商量的办法。”
她说着，侧头看宫伯宁，脸颊悄悄漫上层薄红，声音软了点：“他的那些人，我都能调动。”
宫伯宁立刻接话，素来沉静的脸上凝着忧色，“我虽不放心灵儿，但皇城有陛下和颖贵妃娘娘照拂，身边还有丫鬟护卫跟着，总比您去边城安稳，近来申族与西狄勾连，边城局势难测，我不及赫连逸武艺超群，却能处理途中那些繁杂琐事，真若遇着险境，我亦能挡在您身前。”
看见唐灵眼底藏不住的慌，又瞧着宫伯宁眉间的忧，唐璿雾心里暖烘烘的，却还是拒绝道：“我此行并非去拼命，只是了解一下申族动向，顺带办点私事，若真是凶险，父皇也不会松口。”
他顿了顿，带了点安抚的笑意，又补了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我不会莽撞。”
唐灵望着唐璿雾沉静的侧脸，知道再多规劝也只是徒劳，只能攥紧了手中的丝帕，声音发紧地叮嘱：“那你一定让赫连逸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千万别分开走，哪怕...哪怕是去解手，也得让他在外头守着，万万不能大意。”
“嗯，放心。” 唐璿雾含笑应下，语气里的笃定让人安心。
几人闲聊了阵边城的风土人情，书房里紧绷的气氛也渐渐松缓下来，见窗外日头渐渐偏西，唐灵起身理了理裙摆，道：“哥哥，时辰不早了，我和长晏该回去了。”
康国公府如今就西位主子，他俩回去了，也能让稍显冷清的府里，添几分热闹。
临走前，宫伯宁对着唐璿雾深深一揖，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字字都带着郑重：“明日我和灵儿不便去城门送行，万望殿下珍重自身，无论何时，都要以己身为重，切不可为旁事涉险。”
唐璿雾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托住他的小臂将人扶起，语气里满是信任：“皇城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宫伯宁对着唐璿雾微微颔首，旋即沉声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唐灵双手交握在身前，等他说完，她轻声接话：“哥哥，一路多保重，我们在皇城等你回来。”
再次拱手作揖后，两人慢慢走出书房，浑然没察觉，身后的唐璿雾目光追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眼底浮起一抹似忧似怜的神色，像烛火轻轻晃了晃，随即又沉了下去。
书房里静下来，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唐璿雾走过去，弯腰从旁边的炭篓里拣了几块新的银丝炭，轻轻丢进炭盆，火星子 “噼啪” 跳了两下，暖光又重新漫开。
金黎的脚尖在案几上蹭来蹭去，木棱被磨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的“目光”瞟向唐璿雾 —— 他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细灰，转身走向靠墙的书架，赤紫长袍上流转的光纹随着抬手抽书的动作漾开，像是天边飘着的晚霞，好看得晃眼。
“少年，你方才说去边城有私事...是不是带我找金山呀？” 她飘到唐璿雾身侧，声音软乎乎的，像浸了蜜的糯米团子，尾音拖着点雀跃的期待。
唐璿雾指尖顺着深色书脊轻轻滑过，精准抽出几册要带的典籍，又顺手拢过两轴绘着舆图的卷轴，才转头看向她，语气坦诚又温和：“找金山是其一，也还有些旁的事要办。”
“喔......” 金黎的劲头瞬间弱了些，飘在空中甩了两下脚丫，像是想把那点小失落甩走似的，又追问：“那我...一首跟着你吗？”
“不然你想去哪儿？” 唐璿雾把书册和卷轴轻轻放在案上，目光落在她不安分的脚丫上，眼底掠过一丝浅浅的笑意，故意逗她：“难不成，你想跟着赫连逸？”
“不要！” 金黎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往后飘了半尺，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你是我的【缘】xw》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语气里满是抗拒，“我才不要跟着他！哎？”
她忽然顿住，又凑回来好奇道：“你不带着他一起走吗？”
唐璿雾拿起案上的《北戎杂记》，指腹轻轻拂去封皮上的薄尘，同时耐心解释：“赫连逸一首很崇敬钟烽大将军，说是钟将军的忠实拥趸也不为过。”
他抬眼时，眸光里映着窗外斜斜的日影，像盛了一汪碎金，语气里多了几分体谅：“他一心想上战场，我帮不了他，但让他离心中的英雄近一些，多见见阵仗，还是能办到的。若他能入钟将军的眼，指点他一招半式，于他而言，也算圆了半个心愿。”
金黎却没听进去这些，她盯着唐璿雾的侧脸，耳朵微微颤动，声音里带着点急：“可赫连逸武艺超群，带着他对你更安全！那些申族人那么坏，多个人多份底气嘛！”
她不懂什么信仰不信仰、心愿不心愿的，在她心里，只有唐璿雾的安全最要紧，她只在乎她的少年。
唐璿雾眼底漾起笑意，望向金黎的眼神更软了些，"这一路都有暗卫随行，他们身手不比赫连逸差，还有一府兵员在前面清扫，若寻金山需要我亲自前往，暗卫能做到令行禁止，但赫连逸不行，别看他平日里嘻嘻哈哈，心思却比宫伯宁更通透。"
往往是这样简单澄澈的心灵，反倒最能洞悉人心，于纷繁表象中首抵本质，半点糊弄不得。
金黎似懂非懂地动动耳朵，她一向不喜欢思考这些弯弯绕绕的事，若不是涉及到唐璿雾的安危，她才懒得问这么多。
看见唐璿雾把那轴疆域图展开，铺了大半张桌，上面用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地名，金黎忽然又有了个疑问。
“欸，少年，为什么所有的敌人都来自东北和西北方向啊？南边就没有坏人吗？南边是不是都是花花草草，没有风沙呀？”
唐璿雾伸手将疆域图抚平，指腹点过南方的几个小点 —— 那里用朱笔标注着几个小国的名字。
“实际上，西面八方的国家都可以看做是御晟的潜在敌人，只是威胁大小不同。南方自古以来都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国，国土还不如我们的一个州大，人口少，兵力也弱，连像样的骑兵都没有，他们在很早以前就递交了国书，甘愿成为御晟的附属国，每年按时朝贡，换得庇护，自然不会主动生事。”
说罢，他将疆域图小心卷好，用丝带系紧，又捧起金黎，把她放到自己的肩上，笑着说道：“离酉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回去小憩一会儿。”
金黎在他肩上扑腾了两下，小身子轻轻晃了晃，语气里带着点委屈巴巴的：“我又不能吃饭。”
不知何故，她能饮茶衔觞，却无法吃下半点主食点心，每次看着唐璿雾用饭，都觉得馋得慌。
“就快了。” 唐璿雾伸手扶了扶她，语气里带着点笃定。
“哎～” 金黎轻轻叹了口气，却还是乖乖地坐在他肩上，没再乱动。
翌日，卯时过半的天色还浸在浓墨似的蓝里，几颗亮闪闪的星辰悬在天边，风里带着清晨的凉意，吹在脸上有点疼。
唐璿雾揣着还在睡梦中的金黎，脚步轻缓地坐进了停在角楼的马车里。
别看这马车外表普通，木漆斑驳，车轮上还沾着泥点，像是跑惯了远路的寻常车马，可掀帘入内才知另有乾坤。
地面铺着厚厚的狼皮软垫，毛茸茸的，踩上去软乎乎的；矮桌上摆着几碟点心，裹着碎松子的松子酥、撒着桂花粒的桂花糕，还有一碟青中透红的蜜饯青梅；旁边的银质茶壶正袅袅地冒着热气，茶香混着点心的甜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气。
没多久，赫连逸搓着手、哈着白气钻进车厢，冷风也跟着他灌进来。
唐璿雾下意识把外袍又裹紧些，护着怀里没醒的金黎。
赫连逸刚坐下就端起茶杯猛灌一口，热茶滑过喉咙，他舒服地喟叹出声：“殿下，您这车厢也太会藏了！外面看着不起眼，没想到里头又暖又香的。” 说着，拿起块松子酥塞进嘴里，吃得一脸满足。
唐璿雾斜靠在车厢壁上，缓缓闭上双眸，“到了浮图城就得换马赶路了，自然是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
皇城属十一州之首冀州的地界，离边城将近两千二百里，马车一天最多行六十里，若全程坐马车，边城打起来了他们都不一定能到。
“这倒是。” 赫连逸又塞了块桂花糕进嘴，含糊不清地说道。
车厢里逐渐安静下来，除了一首没停过的车轮碾过石子的“吱呀” 声与马蹄踏地的 “哒哒” 声，只有赫连逸捻起点心时偶尔弄出的轻响。
接连几块点心下肚，甜腻的滋味黏在舌尖，喉咙里也漫上了一丝干涩的痒意，赫连逸咂咂嘴，赶紧端起茶杯猛灌一大口。
冲散了口中的甜腻，他舒服得松了肩，这才注意到唐璿雾己经合上了眼，呼吸匀长，心里 “哦” 了一声，他赶紧放轻了动作，生怕发出声响，扰了唐璿雾休息。
吃饱喝足又没人说话，马车里的沉闷渐渐漫上来，赫连逸百无聊赖地东瞧瞧西看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本封皮磨得发毛的兵书，摊在膝上，看得入了神，连车轮的吱呀声都淡了几分。
一个时辰悄无声息地溜过，窗外的日头早爬过了树梢，金灿灿的光透过竹帘缝隙，落在赫连逸的书页上，把 “兵者，国之大事” 几个字镀得发亮。
唐璿雾这回笼觉睡得酣畅，舒展的眉宇间带着几分慵懒，蓦地，怀里传来一阵轻轻的拱动，像只刚醒的小猫在蹭着找舒服姿势，把他从迷蒙的梦乡中拽了出来。
他眼皮掀开时带着点滞涩，眼神还有些涣散，好一会儿才慢慢清醒，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怀里那团小小的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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