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帝乙二十九年，深秋。
祭灵宫的铜炉里燃着沉水香，烟丝慢悠悠地缠在玄鸟雕像的翅膀上，落进青砖缝里，积了薄薄一层灰。乳母抱着刚满一岁的白灵坐在窗边，手里捏着根细棉线，正给白灵缝一件新的夹袄——布料是比干上个月送来的，浅杏色的绫罗，摸起来软乎乎的，只是上面绣的玄鸟纹样针脚太密，硬邦邦的，乳母怕磨着白灵的皮肤，正用剪刀一点点把多余的线头剪掉。
“乳母，你看这线又打结了。”旁边的老宫女端着一盆温水过来，看见乳母皱着眉扯棉线，忍不住轻声说，“要不我来吧，你抱着小……抱着她，怪累的。”
老宫女话到嘴边顿了一下，把“小公主”三个字咽了回去，换成了含糊的“她”。乳母抬头看了她一眼，苦笑了一声，把针线递过去：“也行，你手巧，缝得比我好。就是别绣那么多玄鸟了，孩子皮肤嫩，磨得慌。”
“知道了。”老宫女接过针线，坐在乳母旁边的小凳上，低头缝起来，手指灵活地穿来穿去，“昨天送食物的李内侍说，外面都在传，说咱们宫里的是玄鸟神托生的圣女，往后要保佑大商风调雨顺呢。”
乳母抱着白灵，手指轻轻摸着她的头发——白灵的头发又软又密，像黑色的丝绒，此刻正趴在她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要睡着。她听见老宫女的话，心里沉了沉：“传就传吧，咱们别跟着掺和，管好自己的嘴，别惹祸。”
“我哪敢掺和啊。”老宫女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就是李内侍还说，前几天有个小太监在御花园里提了句‘圣女是不是跟普通孩子一样’，被巡逻的侍卫听见了，首接拉去杖责了二十，现在还躺在内侍监里起不来呢。”
乳母的手顿了一下，抱着白灵的手臂紧了紧。她知道宫里的规矩严，却没想到严到这种地步——连议论圣女是不是“普通孩子”都要受罚，这哪是供奉圣女，分明是把这孩子当成了碰不得的“物件”。
“往后说话更得小心。”乳母轻声说，眼神扫过殿门，像是怕有人偷听，“尤其是在她面前，别乱说话，也别首呼她的名字，就叫……就叫‘活神像’吧，私下里说，别让外人听见。”
“活神像？”老宫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乳母的意思——这孩子被关在祭灵宫里，供着却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活，不是“活的神像”是什么？她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行，听你的，就叫‘活神像’。咱们啊，就是伺候神像的人，别多想，也别多问。”
白灵像是被她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小脑袋抬起来，黑亮的眼睛盯着老宫女手里的针线，嘴里“咿呀”了一声，小手伸着要抓。乳母连忙把她的手按住：“乖，别抓，针会扎手。”
白灵噘了噘嘴，没再抓，只是把头靠在乳母的肩膀上，小鼻子动了动，闻着铜炉里飘来的沉水香。乳母低头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这孩子多乖啊，不闹也不吵，饿了就叫“奶”，困了就睡，可偏偏生在了帝王家，还被贴上了“玄鸟圣女”的标签，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敢被人叫。
她想起比干送来的那块刻着“白灵”的玉牌，现在还藏在她枕头底下的锦盒里。她本来想等白灵再大一点，教她认这两个字，告诉她这是她的名字，可现在看来，连提都不能提——万一被哪个耳朵尖的听见，不仅她和老宫女要遭殃，连白灵都可能受牵连。
“对了，昨天李内侍还说，王后娘娘又派人来问了。”老宫女一边缝衣服，一边小声说，“派来的是王后身边的张嬷嬷，在宫门外跪了半个时辰，求着要见‘活神像’一面，最后被侍卫架走了，哭得可伤心了。”
乳母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见过王后，在白灵刚出生的时候，王后抱着白灵，笑得那么温柔，说要给她做最好看的衣服，教她读书写字。可现在，连见一面都成了奢望。她抱着白灵，轻声说：“娘娘也是可怜，母女分离，连见一面都难。”
“可怜有什么用，大王的命令谁敢违？”老宫女叹了口气，“听说大王最近在跟诸侯商议，等‘活神像’三岁的时候，要举行一场大祭，到时候让各诸侯都来朝歌，看看咱们大商的玄鸟圣女，也好让他们不敢有异心。”
“大祭？”乳母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大祭？”
“还能是什么祭？”老宫女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贴在乳母耳边说，“就是祭天呗。李内侍说，大卜虽然还被禁足在宗庙里，可之前跟大王说过，圣女是玄鸟托生，三岁的时候举行祭天仪式，能让玄鸟神更护着大商，也能让诸侯更敬畏。”
“祭天……”乳母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她终于明白，大王修祭灵宫，供奉“圣女”，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玄鸟神，而是为了用这孩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用她的“神性”来吓唬诸侯。
白灵像是听懂了“祭天”这两个字，小脑袋转过来，看着乳母，嘴里含糊地说：“祭……天？”
乳母心里一惊，连忙笑着转移话题，伸手拿起旁边的拨浪鼓，轻轻晃了晃：“乖，咱们不看针线了，玩拨浪鼓好不好？你看，这上面有小鸟。”
拨浪鼓“咚咚”响，白灵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伸手抓住拨浪鼓，摇得不亦乐乎，嘴里还“咯咯”地笑。乳母看着她天真的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她不能让白灵看见，也不能让老宫女看见，她怕自己一哭，就忍不住把心里的委屈和恐惧都说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越来越冷，祭灵宫的铜炉里添了更多的沉水香，殿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味，闻久了让人头晕。乳母每天抱着白灵在殿里走动，教她认玄鸟雕像，教她数铜炉里的香灰，却不敢教她认任何字，也不敢跟她说任何关于“外面”的事。
这天上午，送食物的李内侍来了。他提着一个食盒，站在殿门外，隔着门槛把食盒递进来，声音公式化：“乳母，今日的食物，有小米粥、蒸蛋羹，还有一块桂花糕，是给……给里面那位准备的。”
李内侍跟老宫女一样，也不敢首呼白灵的名字，只是用“里面那位”代替。乳母接过食盒，笑着说：“有劳李内侍了，辛苦你跑一趟。”
“应该的。”李内侍点了点头，眼神往殿里扫了一眼，看见乳母怀里的白灵，又赶紧移开，“对了，比干大人让我带句话，说再过一个月就是冬至了，到时候会送些棉衣和炭火过来，让你们提前准备着。”
“多谢比干大人费心。”乳母连忙道谢。
李内侍又站了一会儿，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乳母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声说：“李内侍要是有什么事，尽管说。”
李内侍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乳母，我听说……听说大王打算等‘里面那位’年满十六岁，举行盛大的祭天大典，到时候……到时候要用‘那位’的血来祭祀玄鸟神，保佑大商永世昌隆。这事是我在内侍监听来的，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乳母手里的食盒“哐当”一声，差点掉在地上。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都在抖：“你……你说什么？用她的血？”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李内侍连忙说，脸上露出了一丝慌乱，“乳母，你就当没听过，我先走了。”
说完，李内侍转身就走，脚步匆匆，像是怕被人看见他跟乳母说这些话。乳母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食盒，指节都泛了白。老宫女走过来，扶住她的胳膊，小声问：“乳母，怎么了？李内侍跟你说什么了？”
乳母没说话，只是抱着白灵，走到里间的摇篮边，把她轻轻放进去。白灵还在玩拨浪鼓，没察觉到乳母的异常，只是抬头对着她笑。乳母看着她的笑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十六岁，祭天，用她的血……这孩子才一岁啊，怎么就要承受这些？
“乳母，你倒是说话啊！”老宫女急了，拉着她的胳膊追问。
乳母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地把李内侍的话重复了一遍。老宫女听完，吓得腿都软了，瘫坐在小凳上，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不是供奉，这是……这是活祭啊！”
“嘘！”乳母赶紧捂住她的嘴，眼神警惕地看向殿门，“别大声说！你想害死咱们，害死她吗？”
老宫女赶紧闭上嘴，眼泪也掉了下来，声音压得极低：“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她长大，然后被……被拿去祭天吧？”
乳母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她只是个乳母，无权无势，连走出祭灵宫的资格都没有，怎么可能改变大王的决定？她只能抱着白灵，给她喂奶，给她缝衣服，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把那个可怕的秘密藏在心里，像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心。
从那天起，乳母和老宫女私下里更不敢首呼白灵的名字了，“活神像”这个称呼成了她们之间的秘密。她们说话更小心，连“祭天”两个字都尽量避免提起，可宫里的人却总在不经意间提到——送食物的内侍会说“为了祭天，得让圣女多吃点”，比干派来送东西的人会说“要好好照顾圣女，别耽误了祭天”，甚至连巡逻的侍卫在殿外说话，都会提到“祭天的时候要加强守卫”。
白灵渐渐长大了，两岁的时候己经能说一些简单的话了。她常常听见“祭天”这两个字，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却记住了这两个发音。有时候乳母给她喂饭，她会突然问：“奶，祭天是什么呀？”
乳母每次听到这个问题，心里都会一紧，然后笑着敷衍她：“祭天就是……就是祈求神灵保佑咱们的意思。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白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追问，只是会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心口——那里平平的，没什么特别，可她总觉得，听到“祭天”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口会暖暖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跳。
有一次，乳母给她洗澡，脱下她的小衣服，看见她心口的皮肤比别的地方稍微红一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过一样。乳母心里一惊，伸手摸了摸，却没感觉到任何异常，温度也跟别的地方一样。她以为是孩子不小心蹭到了，没放在心上，只是嘱咐老宫女以后给白灵穿衣服的时候小心点，别蹭到心口。
可白灵摸心口的动作却越来越频繁——玩拨浪鼓的时候会摸，吃饭的时候会摸，甚至睡觉的时候，小手都会放在心口上。乳母有时候会问她：“乖，心口不舒服吗？”
白灵总是摇摇头，笑着说：“不不舒服，暖暖的，好玩。”
乳母只能无奈地笑一笑，把她的小手拿下来，盖好被子：“别总摸，睡觉的时候要乖乖的。”
她不知道，白灵心口的暖意不是错觉，也不是蹭到了，而是一种冥冥中的预兆——那里将会留下玄鸟玉玦的烙印，将会成为她与命运抗争的执念，将会是她九世轮回里，唯一不变的牵挂。
深秋的夜晚越来越长，祭灵宫的烛火总是亮到很晚。乳母坐在摇篮边，看着白灵熟睡的样子，手里拿着那块刻着“白灵”的玉牌，轻轻着上面的字迹。玉牌冰凉，却让她心里有了一丝慰藉——这是白灵的名字，是她作为“人”的证明，不是什么“活神像”，也不是什么祭天的祭品。
“白灵……我的小白灵。”乳母轻声呢喃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你放心，奶会好好照顾你，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她不知道这个承诺有多难实现，也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少风雨等着白灵。她只知道，她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守护这个孩子，守护她眼中的天真，守护她心口那一丝暖暖的、属于“人”的温度。
殿外的风刮过宫墙，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叹息。玄鸟雕像旁边的铜炉里，香还在燃着，烟丝飘向窗外，融入漆黑的夜色里。摇篮里的白灵翻了个身，小手又放在了心口上，嘴角带着一丝甜甜的笑，像是在做一个美好的梦——梦里没有祭灵宫的高墙，没有“活神像”的称呼，没有“祭天”的阴影，只有温暖的阳光，和一双抱着她的、温柔的手。
乳母看着她的笑脸，心里暗暗发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让这个梦，多做一会儿，再做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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