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黄得吓人,日头像个烧乏了的炭饼,有气无力地悬着,照得干裂的塬坡一片死气沉沉。王继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山道上,身后跟着两个半大的学生,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几袋掺了麸皮和野菜根的“赈灾粮”,轻飘飘的,像他此刻的心。
下乡赈灾?这话说起来他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烫。学堂那点存粮,杯水车薪,加上赵秀云变卖首饰和典当那枚玉佩换来的银钱,也只能买到这些勉强果腹的东西。他本想学着古书里的贤士,深入乡里,安抚民心,宣讲几句“守望相助”、“共度时艰”的道理。可现实呢?
刚走进第一个村子,饥民们像潮水一样围上来,眼神绿得骇人,盯着那点粮食,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他刚开口说了句“乡亲们,稍安勿躁……”,就被一阵哭嚎和推搡打断。粮食瞬间被抢空,连独轮车都被挤坏了轮子。他被人群推倒在地,袖口彻底撕裂,手掌蹭在尖锐的石子上,火辣辣地疼。那一刻,他那些“教化”、“民智”的言辞,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连他自己都怀疑起来。
“先生,咱……咱还去下一个村吗?”一个学生怯生生地问,脸上还带着惊惧。
王继文看着空荡荡的车板,看着自己磨破的手掌,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想起李靖远的话:“修十所学堂,不如练出一营能打硬仗的兵!”难道,在这赤裸裸的生存面前,暴力才是唯一的真理?
“去!”王继文咬了咬牙,扯下一条衣襟裹住伤口,“还有村子等着,空着手去,也要把话带到。”他不能退,退了,就连最后这点虚妄的坚持都没了。
三人收拾心情,推着坏了的独轮车,继续往更深的山里走。山路越来越陡,林木渐密,天色也暗得快。风声穿过枯枝,发出呜呜的怪响,像冤魂的哭泣。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王继文。
果然,在一个狭窄的山坳拐弯处,几条黑影猛地从乱石后跳了出来,手里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和棍棒,拦住了去路。
“站住!把值钱的东西都留下!”为首的是个刀疤脸,嗓门粗嘎,眼神凶狠。
是土匪!王继文的心瞬间沉到谷底。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下意识地把两个学生护在身后,强作镇定:“各位好汉,我们是城里学堂的先生,下乡赈灾,身上并无钱财,只有几本破书……”
“赈灾?”刀疤脸啐了一口,“骗鬼呢!这年头,还有好心人?看你们这细皮嫩肉的,就是肥羊!搜!”
几个喽啰上来就要拉扯。王继文徒劳地抵挡着,书本散落一地,被土匪踩在脚下。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屈辱,不仅仅是面对暴力的恐惧,更是自己信奉的“理”和“文”在此刻的彻底失效。(遭遇武力威胁,书生与土匪的首接冲突)
眼看就要遭殃,突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山坡上传来:
“黑娃子,几年不见,出息了?学会抢教书先生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奇特的威严。土匪们动作一僵,刀疤脸更是脸色一变,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旧灰布褂子、身形干瘦的老者,背着一捆柴,慢悠悠地从坡上走下来。他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像个山里的老农,唯独那双眼睛,浑浊却锐利,像藏着针。
“七……七爷?”刀疤脸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讪讪地收了刀,“您老怎么在这儿?”
“这山是你家的?我砍捆柴火也要跟你报备?”被称作七爷的老者走到近前,看都没看王继文一眼,只是盯着刀疤脸,“滚蛋。这三人,我保了。”
刀疤脸似乎极怕这老者,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反驳,悻悻地一挥手,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钻进了山林,消失得无影无踪。(神秘老者出现,不费吹灰之力化解危机,带来绝处逢生的爽感)
危机解除,王继文惊魂未定,连忙整理衣衫,向老者深深一揖:“多谢救命之恩!王继文,感激不尽!”
七爷这才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磨破的袖口和沾满尘土的长衫上扫过,淡淡道:“谢啥?顺路的事儿。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先生,没事跑这荒山野岭来做啥?喂土匪?”
王继文脸上发热,把赈灾的缘由说了,语气中不免带出几分读书人的忧患和理想。
七爷听完,哼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被踩脏的一本书,随手拍了拍土,塞回王继文手里:“赈灾?靠这几本破书,还是靠你那张嘴?”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王继文有些窘迫,但也激起他一丝辩驳的欲望:“老丈,晚生深知力薄,但教化民心,使其明理知义,方能从根本上……”
“根?”七爷打断他,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脚下的土地,“这才是根!你连地里长几颗庄稼都闹不明白,连这山里人靠什么活命都不知道,你化个啥?”
他指着周围光秃秃的山岭:“看见没?这地,原先也是能长苞谷的。为啥荒了?赋税重,官府逼,活不下去了,有点力气的跑了,没跑成的,有的饿死了,有的就像刚才那几个,当了土匪。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肚子里的道理比你还多——饿死是死,打死也是死,抢一口或许能活!”
王继文哑口无言。老者的話像锤子,一下下砸在他信奉的道理上。他试图引经据典:“先贤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
“屁!”七爷毫不客气地啐道,“仓廪实?谁让它实?靠你们这些摇头晃脑的先生?得靠脚踩在这泥巴里的庄稼汉!得靠老天爷赏脸!你们书上写的,是太平年景的道理。这乱世,活命就是最大的道理!”
天色彻底黑透。七爷把他们带到半山腰一个简陋的石头窝棚里。棚子很小,但能遮风。七爷生起一小堆火,拿出几个干硬的窝窝头在火上烤着,分给王继文和学生。
火光跳跃,映着七爷沟壑纵横的脸。王继文忍不住问:“老丈,您……不是普通的樵夫吧?”刚才那伙土匪对他的畏惧,绝非空穴来风。
七爷沉默地啃着窝头,良久,才缓缓道:“年轻时,也舞刀弄枪,走过几年江湖。人们喊我西府刀客。”
王继文肃然起敬:“可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西府刀客?”
七爷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苦涩:“侠?啥是侠?杀几个恶人,抢点钱财散给穷人,就是侠了?”
他望着棚外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下来:“后来年岁大了,才慢慢咂摸出点味道。真正的‘侠’,不是看你武功多高,杀过多少人。是看你心里装着啥。只装着自个儿,那叫莽夫;装着三五好友,那是义气;要装得下这脚下的土地,装得下这土地上苦苦挣扎的百姓,那才刀客。”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王继文:“我老了,舞不动刀了。但我守着这片山。我知道哪条路有山泉,哪个坡能避风,哪块地还能悄悄种点东西。我劝不住人去当土匪,但我能告诉那些还没完全丢掉良心的人,怎么在这鬼世道里,像个人一样,尽量活下去。这,就是我现在能做的。”
王继文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老者。他脑海中闪过李靖远要“劈开黑暗的刀”,闪过自己“做一棵槐树”的愿望,也闪过童素兰带来的那些西方书籍里关于“革命”、“改造”的激烈词句。但此刻,老者这番朴实无华的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久聚不散的迷雾。
书本上的道理,宏大却遥远;李靖远的刀,锋利却易折;而眼前这老者,他不懂多少大道理,他甚至无力改变这乱世,但他紧紧贴着土地,用最具体、最微小的方式,守护着生命的火种。这种扎根于泥土的坚韧和智慧,是一种更根本、更强大的力量。
那一夜,王继文几乎没有合眼。窝棚外山风呼啸,窝棚内火光摇曳。他听着七爷均匀的鼾声,看着两个学生疲惫的睡容,心潮澎湃。
他一首以为自己的“根”在西府,在于办教育。可现在他意识到,他的“根”是悬空的,是建立在书本和理想之上的,从未真正扎进这片土地的肌理。他不懂农事,不懂天时,不懂这方水土上的人们最真切的需求和痛苦。他的教育,如同在沙地上建塔,一阵现实的狂风,就能将其吹垮。
而七爷,这个曾经的刀客,他的“侠义”最终回归了土地,化作了对具体生命的看护。这不是退缩,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担当。这种“守护”,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与之共生的理解和支持。
“土地才是根本……”他喃喃自语。这句话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带着泥土气息、带着生存重量的真实体悟。他的“槐树”之愿,不应只是提供一片虚幻的阴凉,更要根系深植,能从土地深处汲取养分,真正地遮风挡雨。
天快亮时,七爷醒了,看着王继文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淡淡道:“想通了?”
王继文重重地点了点头,起身,再次对七爷深深一揖,这一次,比上次更加真诚和庄重:“多谢七爷点化!晚生……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离开窝棚,踏上归途。山路依旧崎岖,但王继文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他不再只是一个空有理想的教书先生,他找到了将理想与这片土地连接起来的桥梁。他要学的,还有很多。(内心挣扎后的豁然开朗,找到新的行动方向,爽点)
回到学堂,郭小翠见他衣衫褴褛却精神焕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王继文没有多说山中遇险的细节,只是平静地告诉她:“小翠,我想在学堂边上,开一小块地,带着娃娃们一起种点东西。不指望收成多少,就想让他们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
郭小翠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点了点头:“好。”
而就在王继文开始他“接地气”的尝试时,关于流寇的消息越来越确凿,风声鹤唳。李靖远剿匪并不顺利,那股流寇异常狡猾凶悍,似乎正朝着岐山方向流窜而来。真正的危机,正在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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