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一年夏末,渭河水面泛着铁锈色的浊光,仿佛一条病弱的巨蟒蜿蜒在关中平原上。宝鸡城西的官道上,王继文正带着十几个学生清理战壕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腐木混合的气味,远处秦岭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颤动。
“先生,是蝗虫过境吗?”郭小翠捂住咳喘的胸口问道,她瘦弱的身子在校服里显得空荡荡的。
王继文眯起眼,手中铁锹顿住。那尘烟中钻出密密麻麻的人影,褴褛的衣衫挂在嶙峋的骨架上,像一群从地底爬出的饿鬼。一辆独轮车“嘎吱”一声歪倒在路中央,车上的破棉被滚落,露出半截青紫色的婴儿尸体。
“是河南来的流民……”王继文喉咙发紧。他瞥见一个老妇用树枝戳着泥土,机械地往嘴里塞着什么,突然瞳孔一缩——那泥土里混着细小的白骨!
学生们惊恐地后退,唯有郭小翠颤声问:“他们……在吃土?”
王继文一把夺过老妇手中的“食物”,发现那是混着草根的观音土。老妇空洞的眼睛突然迸发出野兽般的凶光,嘶吼着扑来:“还我!这是我儿用命换的!”
十几个流民闻声围拢,枯爪般的手抓向王继文的衣襟。突然一声铜锣炸响,西府老街方向冲来一队乡勇,为首的女子青布包头,腰系红绸,正是赵秀云。
“克里马擦散开!”她厉声喝道,身后伙计抬来两桶薄粥。流民瞬间调转方向扑向木桶,场面混乱中,秀云对王继文低语:“城里粮价翻了三倍,孙掌柜那群豺狗要发国难财。”
县衙后堂烟榻缭绕,主事翘着脚吸水烟,慢悠悠道:“继文啊,库房早让前线抽空了,哪来的粮?再说这批流民万一有瘟病……”
“难道由着他们在城外易子而食?”王继文一拳捶在案上,茶盏震落。他展开省府公文,“战时难民安置令写得明白,各县需设收容所!”
主事嗤笑一声,突然杂役匆匆递来字条。王继文展开一看,是秀云娟秀字迹:“粮己备三百石,速来西府老街。另,注意衙役腰牌。”
他心头一震,瞥见主事腰间新挂的翡翠坠子——那分明是粮商孙家的标记!此时窗外传来马蹄声,通信兵高喊:“陇海线失守,流民增至十万!”
西府老街油坊后院,秀云正指挥伙计扛麻袋。布商孙掌柜堵在门口搓手讪笑:“张太太,这年月粮食比军火还金贵,您何苦便宜外人?”
秀云冷笑一声,突然掀开墙角苦布,露出半人高的账本:“孙掌柜,需要我念念你去岁勾结粮局虚报仓损的数目吗?”她指尖轻点账本上一行朱砂批注,“治安团赵团长最恨发国难财的……”
孙掌柜霎时面如土色。突然街口传来惨叫,众人冲出一看,几个流民正围抢干货铺,店主挥刀砍中一人肩膀。血光飞溅间,秀云抓起马勺敲响铜盆,用西府话大喝:“咥饭的都来排队!谁乱动,”她瞥向坡下新挖的万人坑,“首接埋!”
龙尾坡临时粥棚前,一口巨锅翻倒在地,滚烫的粟米粥泼溅在黄土上。光头壮汉踹开瘦弱老者,嘶吼:“凭啥先给老不死舀粥!”
王继文刚要上前,却被郭小翠拉住袖口:“先生,他们腰里别着刀!”话音未落,壮汉己挥刀砍向粥棚管事——
“咣!”
一把铁勺精准砸中壮汉手腕。系着围裙的秀云立在锅台边,目光如刀:“在关中地界,吃饭得讲西府规矩。”她脚尖一挑,箩筐里滚出几十个马勺,“排队领勺,一人一勺。”
突然人群骚动,有人指着坡下哭喊:“娃娃掉坑里了!”王继文奔去时,只见三个流民儿童陷在废窖中。他纵身跳下,托起孩子时摸到窖底密密麻麻的尸骨——这竟是乱葬岗!
张承宗带着族老冲进安置点,鸦片烟臭扑面而来。他一把揪住王继文衣领:“你招这些外省癞子来,是想让全城染上霍乱?”身后族丁纷纷举起锄头。
突然流民群里站出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我是郑州教会医院的赵医生。”他掀开草席,露出自制的蒸馏器具,“用沸水煮布巾可防瘟疫,只需柴火……”
“柴火?”张承宗嗤笑,“山上的树早让你们砍光了!”他猛踹蒸馏器具,玻璃瓶炸裂的瞬间,赵医生突然高举起一枚徽章:“我是战区防疫队的!刚发现疑似日军细菌弹残片!”
深夜粮仓突起大火,王继文冲进火场抢粮袋,却被浓烟逼退。混乱中他瞥见个穿灰布褂的身影翻墙而出——那人跑姿僵首如提线木偶。
秀云指挥人墙传水救火,突然拽住王继文:“看粮垛摆放方式——有人故意留了风道!”她扒开焦谷,露出黑色黏稠物,“这是洋火油,只有日军特种部队才配发。”
次日清晨,秀云在焦土里捡到枚铜钮扣,背面刻着模糊的樱花纹。她与王继文对视一眼,同时想起李靖远信中的警告:“日谍常混入难民制造混乱……”
瘟疫终究爆发。垂死者蜷缩在草棚里呻吟,绝望如雾笼罩营地。深夜,王继文突然敲响牛皮大鼓,流民们惊见火光中涌出青面獠牙的社火队——
赵医生戴着钟馗面具挥剑起舞,秀云描了红脸谱唱起秦腔《斩单童》,裂帛之声撕破黑暗:“我主爷起义在芒砀……”流民中渐渐有人跟着嘶吼起来,仿佛要把所有苦难呕出喉咙。
突然一队士兵闯入驻地,为首军官冷笑:“李靖远旅长手令,所有粮食充作军需!”王继文挡在粮堆前,军官首接拔枪抵住他眉心。
千钧一发时,秀云举起账本高喊:“这三百石粮早登记为西府商会赈灾专款!您强行征收,是想让《西京日报》登一篇‘抗日英雄抢饥民口粮’?”
暴雨倾盆,渭河洪峰冲垮临时窝棚。王继文腰拴草绳跳进激流,接连拽回三个孩子。最后时刻他腿抽筋下沉,突然被铁钳般的手掌拉起——
李靖远浑身湿透立在船头,沉声道:“我刚从前线回来。”他望向对岸指挥搬沙袋的秀云,喉结滚动,“这仗打得……还不如你们救的人多。”
突然通信兵急报:上游发现浮尸群!众人打捞时骇然发现,死者皆被反绑双手,额间有圆形弹孔——正是日式步枪的贯穿伤!李靖远翻动尸体时,突然僵住:一具女尸颈上挂着半块玉璜,与他母亲遗物一模一样……
新坟前,秀云将虎头鞋放进小棺材。王继文往碑上刻字时,突然用西府话喃喃道:“倭也……这娃来世投胎到太平年。”
上级命令难民编入劳工队修军事工事,实为送死。王继文欲带难民进山避难,李靖远持枪阻拦:“军令如山!”
深夜粮仓,王继文发现李靖远正在偷换军粮袋——他把发霉的杂粮装进车,好粮藏进地窖留给难民。两人在煤油灯下沉默对视,窗外传来童素兰的娇嗔:“靖远!该去赴团长晚宴了……”
黎明时分,郭小翠咳血绣出幅《秦岭秘道图》,咽气前塞给王继文:“先生……走北麓黑虎峡……我在日诊所见过那里的地图……”她衣襟下露出触目惊心的淤伤——竟是刺刀威逼的痕迹!
山脊上,李靖远用望远镜目送难民队伍消失在山道中。他突然对副官道:“给战区发报:我部遭日军重创,需进山游击。”扯下领章扔向渭河,铜星在朝阳里溅起微小水花。
三个月后,西府老街重现马勺脸谱的彩光。秀云在新建学堂屋檐下挂起虎头帽,对围坐的流民子女笑道:“今日学写第一个字——‘人’,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支撑。”
王继文望向秦岭方向,雾霭中似有秦腔声破云而来。他着郭小翠遗留的刺绣,忽然发现经纬线里藏着更深的秘密:那不仅是生路地图,更是日军秘密实验室的方位图……
渭水东流,带不走黄土坡上新生的麦苗,也带不定暗涌的危机。但此刻,阳光正好照在孩子们习字的沙盘上,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字,正慢慢变得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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