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滨州知府衙门，灯火通明，一扫往日的阴森，反而透着一股奇异的热闹。
府衙大堂被改成了临时的宴会厅，数十张案几依次排开，山珍海味流水般地呈上。我与林如海分坐主位，羽林卫指挥使陈啸等一干将领，以及秦月瑶、张远等人则分列两侧。
宴会的气氛，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古怪。
羽林卫的将领们，尤其是陈啸，一个个正襟危坐，面色紧绷，看向我的眼神依旧充满了警惕与敌意。他们显然还无法从白天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中回过神来。
而我这边，林铮、赵龙等人则是精神振奋，眉宇间带着胜利者的昂扬。
夹在中间的，是那些被临时请来作陪的滨州“代理”官员，也就是秦家的族人。他们一个个如坐针毡，在这两位京城巨头之间，连大气都不敢喘。
至于宴会的两位主角，我和林如海，则表现得仿佛白天的激烈交锋从未发生过。
“林相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本王敬您一杯，聊表歉意。”我端起酒杯，笑容温和，姿态谦卑。
“殿下客气了。”林如海也举起酒杯，那张老脸上看不出喜怒，“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来劳顿一说。”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言语间客气疏离，却又暗藏机锋。
接下来的宴席，便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进行。我频频举杯，与羽林卫的众将领一一敬酒，言辞恳切，礼贤下士，绝口不提白日的不快，只谈军旅之苦，袍泽之情。
那些将领起初还板着脸，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我这个皇子殿下，亲自为他们斟酒，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再加上白天那十万两白银的巨额赏赐，他们的态度，也渐渐地，从僵硬变得缓和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我放下酒杯，环视众人，朗声说道：“诸位将军，本王知道，你们此次奉旨前来，心中定有疑虑。疑虑本王是否真如传言那般，大逆不道，意图谋反。”
此言一出，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凝固了起来。陈啸等人，都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林如海则是眯起了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想知道我又想耍什么花样。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紧张，自顾自地说道：“口说无凭。本王知道，无论我说什么，诸位心中，始终会有一根刺。所以，本王决定，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对着林如海，对着在场所有的羽林卫将领，深深一揖。
“自即刻起，滨州城防，将全权交由羽林卫接管！本王麾下所有护卫，包括秦家的人手，将全部撤出防务，收缴兵器，静待相爷与诸位将军……审查！”
什么？！
我的话，如同一颗炸雷，在所有人的耳边轰然炸响！
秦月瑶猛地抬起头，美眸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张远更是差点惊得站了起来。林铮和赵龙，也是一脸的错愕。
交出城防？收缴兵器？
这无异于自断臂膀，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交到了敌人手中！
就连林如海，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也第一次，露出了真真切切的，无法掩饰的震惊之色。
他设想过我无数种应对方式。或拉拢，或分化，或继续以民意相抗。但他唯独没有想到，我会选择……釜底抽薪，而且是抽自己的薪！
“殿下，万万不可！”陈啸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霍然起身，抱拳道，“我等奉旨前来，只为查案，岂能接管地方防务！此举，于制不合！”
他的话，听起来义正词严，但眼神中的慌乱，却出卖了他。
他怕了。
他怕这是一个陷阱。他更怕，一旦接管了城防，就等于从一个“调查者”，变成了一个“占领者”。这其中的性质，就完全变了。届时，若是城中发生任何骚乱，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陈将军此言差矣。”我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说道，“本王如今是待罪之身，滨州城，自然该由朝廷钦差与王师接管，方合规矩。本王此举，正是为了洗脱嫌疑，以示赤诚。难道，相爷和诸位将军，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本王吗？”
我将一个“信任”的难题，抛给了他们。
你们不是怀疑我吗？好，我现在就将刀柄，亲手递到你们的手里。你们敢不敢接？
林如海死死地盯着我，他那颗在宦海沉浮了五十年的大脑，在这一刻，也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他完全看不透我。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从敲锣打鼓的迎接，到银山作礼的拜帖，再到舌战群儒的反转，首到现在这匪夷所思的“自废武功”。
我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而这种未知，让他感到了深深的忌惮。
“殿下……深明大义，老臣佩服。”良久，林如海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既然殿下如此说了，老臣若是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他终究，还是接下了。
因为他别无选择。我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无可指摘的道德高地上，他若拒绝，就是心虚，就是不信任皇子，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好！”我抚掌大笑，“来人！传我将令，一刻钟后，西门防务，全数移交羽林卫！林铮、赵龙，你们二人，即刻去办！”
“殿下……”林铮和赵龙脸上写满了担忧。
“执行命令！”我的声音，不容置疑。
“……是！”两人对视一眼，只能无奈地领命而去。
一场“杯酒释兵权”的大戏，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宴席，很快便不欢而散。
林如海和羽林卫的将领们，被安排住进了城中最好的驿馆。而我，则回到了府衙的后堂书房。
“殿下！您……您这到底是为何啊！”我刚一坐下，张远便再也忍不住，一脸急切地问道，“将城防拱手相让，我等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秦月瑶也紧蹙着秀眉，担忧地看着我：“殿下此举，风险太大了。林如海老奸巨猾，一旦他掌控了全城，很可能会立刻翻脸，届时，我们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我看着他们焦急的模样，却只是平静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吹了吹热气。
“你们以为，我交出去的，是兵权吗？”我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两人一愣。
“不。”我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精光，“我交出去的，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巨大的……麻烦！”
“林如海以为他掌控了滨州，但他很快就会发现，他掌控的，只是西面空荡荡的城墙。而这座城市的真正命脉——民心、商业、钱粮，依旧牢牢地掌握在我们的手里。”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看着他们，循循善诱，“羽林卫是客军，他们不识民情，不懂庶务。很快，城中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物价的波动，治安的混乱，商铺的纠纷……届时，百姓们会找谁？是找那些手持兵刃，一脸凶相的羽林卫，还是找我们这些给他们发过粮食，斩过贪官的‘自己人’？”
张远和秦月瑶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我明白了！”张远一拍大腿，“殿下这是要……架空他！让他手握兵权，却寸步难行！让他变成一个聋子，一个瞎子！”
“不止如此。”我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还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我从怀中，拿出了一份卷宗，递给了秦月瑶。
“这是什么？”秦月瑶疑惑地接过。
“黑莲教香主‘黑蝠’的……供词。”我的声音，变得有些冰冷。
秦月瑶迅速打开，只看了几眼，脸色便瞬间剧变！
“这……这怎么可能！”她失声惊呼，美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殿下，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张远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同样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是真是假，不重要。”我平静地说道，“重要的是，林如海会相信它是真的。”
秦月瑶合上卷宗，看着我，眼神无比复杂。她颤抖着声音问道：“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将这份东西，交给他？”
“不急。”我摇了摇头，“让他先享受几天‘滨州之主’的威风。等他被城中乱七八糟的琐事搞得焦头烂额，等他手下的士兵因为无所事事而开始怨声载道的时候……”
“我会亲自，将这份‘惊雷’，送到他的面前。”
我的眼中，闪烁着一丝冰冷的，属于猎人的光芒。
……
而就在我与秦月瑶等人在书房密议的同时。
城东驿馆，一间守卫森严的房间内。
林如海正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手中着一个冰冷的茶杯。
白日和晚宴上发生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他越想，眉头就皱得越紧。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萧辰的每一步棋，都走得险之又险，却又偏偏恰到好处，仿佛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精准地操控着一切。
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安。
“相爷。”门外，传来了陈啸的声音。
“进来。”
陈啸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相爷，城防己经全部顺利接管！萧辰的那些护卫，全都撤回了府衙，兵器也己入库。他现在，就是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
林如海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相爷，”陈啸见他不语，有些急切地说道，“机不可失！我们应该趁现在，立刻将他拿下！迟则生变啊！”
“拿下？”林如海冷笑一声，“然后呢？以什么罪名？污蔑皇子的罪名，己经被他自己洗脱了。擅杀命官的罪名，也被他扭转成了为国除害。你现在拿什么去抓他？”
“可是……”陈啸语塞。
“愚蠢！”林如海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你以为，他交出兵权，是认输了吗？他是在逼宫！逼我们，在这滨州城里，替他收拾烂摊子！他是在等，等我们自己，犯错误！”
陈啸被骂得一脸通红，不敢再言。
林如海长叹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与萧辰这一天的交锋，比他以往在朝堂上与政敌斗一年，还要心累。
“传令下去。”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全军加强戒备，严守城防，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在没有我的命令之前，绝不许与萧辰的人，发生任何冲突。”
“是。”陈啸躬身领命，正欲退出。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神色慌张地从门外闯了进来。
“相爷！将军！不好了！”
“何事惊慌？”林如海眉头一皱。
那名亲卫手中，捧着一只不断滴着水的竹筒，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刚……刚刚从京城，通过水路密信传来的……紧急情报！”
林如海心中，猛地“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全身。
他一把夺过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张被蜡丸封住的字条。
展开字条，借着灯光，他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那张素来镇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情。
“相爷？相爷您怎么了？”陈啸见状大惊，连忙上前扶住他。
林如海没有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小小的字条，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太子……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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