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澈的命令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却并未平息，反而让这冷宫中的空气愈发凝滞，紧绷如弓弦。
他没有走。
一双深邃的眸子依旧死死地锁着我，像鹰隼审视着猎物，试图从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找出破绽。他身后的柳如烟，则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脸色煞白地倚靠着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与恐惧。
很好。恐惧，正是眼下我最需要的武器。
“沈清妩，你最好不要耍花样。”萧澈的声音冷硬如铁，“若让本王发现你是在故弄玄虚，本王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虚弱地靠在墙上，牵机引的余毒仍在体内肆虐，一阵阵的抽痛让我几乎无法维持坐姿。但我知道，此刻绝不能示弱。气势，是唯一的铠甲。
“王爷是在威胁我吗？”我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一个连自己是否身中奇毒都无法判断的人，有什么资格威胁一个手握解药的人？”
“你！”萧澈的怒火被瞬间点燃，周身气压骤降。
“王爷息怒，”我慢条斯理地打断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这‘忘忧散’的余毒，最忌讳的便是情绪激动。怒火攻心，只会加速气血运行，让毒素更快地侵入心脉。当然，王爷若是不信，大可以现在就发作一番，看看半个时辰后，右手的少府穴会不会出现针刺般的痛感。”
我随口胡诌了一个穴位，赌的就是他对人体经脉一知半解。果然，萧澈闻言，眼神一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虽然脸上依旧是盛怒的表情，但那紧握的拳头，却不自觉地松开了半分。
这就是信息差带来的碾压。在他未知的领域，我就是制定规则的神。
一旁的柳如烟见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开口，声音尖利：“王爷，您别听她胡言乱语！她就是不想死，才编出这些谎话来吓唬我们！什么余毒，我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她转向我，色厉内荏地呵斥道：“沈清妩！你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诅咒王爷！你……你真是罪该万死！”
我冷眼看着她拙劣的表演，心中毫无波澜。
“哦？侧妃娘娘这么笃定？”我轻笑一声，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她的脸上，“那不知娘娘最近是否觉得，每日晨起梳妆时，眼角下的肌肤，比往日要干涩许多？涂再多的脂粉，也盖不住那细微的干纹？”
柳如烟的表情瞬间僵住，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眼角。
我继续加码，声音幽幽，如同鬼魅：“这‘忘忧散’啊，男女中了，反应是不一样的。于男子，是伤及内腑，损耗阳气。而于女子嘛……”
我故意拖长了尾音，满意地看到她眼中不断放大的恐慌。
“……最先伤的，便是容颜。它会先让你肌肤失水，再让你青丝枯黄，最后……脸上会长出洗不掉的红斑，如同蛛网。你说，到了那个时候，王爷还会像现在这般，怜惜你，爱护你吗？”
“啊——！”柳如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她猛地抓住萧澈的衣袖，语无伦次地哭诉，“王爷，她……她在胡说，她在骗我！我的脸……我的脸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萧澈的脸色己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可以不在乎沈清妩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他可以怀疑我的话，但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而柳如烟的容貌，是他宠爱她的基础，他自然也不愿看到她变得丑陋不堪。
我的这番话，精准地击中了他们两人内心最脆弱、最自私的地方。
时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于我而言都是煎熬。催吐只能排出部分毒素，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西肢正在逐渐变得麻木，呼吸也开始有些不畅。
我必须在身体彻底垮掉之前，等到救兵。
晚晴扶着我，小声地啜泣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我冰冷的手。我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冷宫外终于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宫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粗暴地踹开。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如疾风般闯了进来，他身披玄甲，腰佩长剑，满身都是沙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杀气。那张与沈清妩有七分相似的俊朗面容上，此刻布满了焦灼与怒火。
“阿妩！”
是沈清妩的亲哥哥，威远将军，沈凌风。
在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抬着担架的亲兵，以及一位背着药箱、须发皆白的老者。
沈凌风的目光在触及我蜷缩在地、狼狈不堪的模样时，那双锐利的虎目瞬间红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声音都在颤抖：“阿妩，哥哥来晚了……”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这是属于沈清妩的记忆，是对亲人最深的眷恋。我抓住他的手臂，虚弱地摇了摇头：“哥……我没事。”
“还说没事！”沈凌风看到我嘴角的血迹和惨白的面色，怒火再也压抑不住，猛地起身，转向萧澈，一字一顿地质问道：“靖王！我沈家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你要如此折辱我的妹妹！”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武将特有的威压，震得这破败的冷宫都仿佛在颤抖。
萧澈作为王爷，何曾被人如此当面质问过。他脸色一沉，冷声道：“沈将军，你这是在质问本王吗？你妹妹善妒成性，以巫蛊之术谋害皇嗣，证据确凿。本王赐她毒酒，己是看在沈大将军的面子上，法外开恩！”
“证据确凿？”沈凌风怒极反笑，“王爷说的证据，莫非就是从我妹妹宫里搜出来的一个破布娃娃？我沈家世代忠良，我妹妹自幼跟在祖母身边，诵读经文，心怀慈悲，岂会做那等腌臜之事！这分明是栽赃陷害！”
“放肆！”萧澈勃然大怒，“沈凌风，你一个臣子，也敢在本王面前咆哮！”
“王爷若要治我的罪，我沈凌风一力承担！”沈凌风寸步不让，高大的身躯如山一般挡在我面前，“但今天，我必须带我妹妹走！她若有半分差池，我沈家军上下十万将士，绝不答应！”
这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我靠在担架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了然。这才是沈家真正的底气。沈啸大将军手握重兵，镇守北疆，是王朝的擎天之柱。萧澈可以不顾夫妻情分赐死一个沈清妩，却不能不忌惮她背后整个沈家的雷霆之怒。
柳如烟躲在萧澈身后，早己吓得不敢出声。她大概从未想过，一个她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深闺女子，背后竟有如此强硬的靠山。
萧澈的脸色青白交加，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他身为皇子，却被一个武将逼到如此地步，这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但他终究不是个蠢人，他明白，此刻硬碰硬，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僵持之际，我挣扎着开口，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哥……药……”
沈凌风立刻会意，转身对那老者道：“徐太医，快！”
这位徐太医，曾受过沈家的恩惠，是父亲的至交，医术高明，也是我此刻唯一能信得过的人。
徐太医连忙上前，跪下为我诊脉。他手指搭上我手腕的瞬间，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片刻后，他脸色凝重地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颗蜡封的黑色药丸。
他将药丸递到我嘴边，我张口，将其咽了下去。
这便是所谓的“回魂丹”。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成分，能不能解牵机引的毒。我之前那番话，不过是为了求生而设下的惊天骗局。
但现在，当着萧澈和柳如烟的面，我必须把这场戏演到底。
药丸入口，带着一股奇异的苦杏仁味。我心中一动，这味道……倒真与我杜撰的毒药有些关联。看来沈家确实有些压箱底的好东西。
服下药丸后，我故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本蜷缩的身体也慢慢舒展开来，仿佛那药丸真的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一切，都被萧澈尽收眼底。他眼中的怀疑，终于被一丝惊惧所取代。
看来，他是真的信了。信了这世上，确有如此霸道诡异的毒药，也确有能解此毒的灵丹。
我缓缓撑起身子，目光越过我哥哥的肩膀，落在柳如烟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柳侧妃，你可知……为何我明明饮了毒酒，却能撑到此刻？”
柳如烟惊恐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因为，那杯毒酒，你亲自端过。你的手上，沾染了你的体温，你的气息。这‘忘忧散’的余毒，最是刁钻，它会寻着与自己最亲近的气息而去。”我缓缓地说道，“所以，我中的毒，至少有三成，都转移到了你的身上。”
“你……你胡说！”柳如烟彻底崩溃了，她指着我，声音凄厉，“王爷！杀了她！快杀了这个妖女！”
然而，萧澈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猜忌。
我的目的达到了。
我不仅活了下来，还在他们两人之间，埋下了一颗永远无法拔除的、名为“怀疑”的种子。从今往后，柳如烟每一次身体不适，每一次容颜的细微变化，都会让萧澈想起我今天的话。他们的信任，将在这日复一日的猜忌中，被消磨殆尽。
“王爷，”沈凌风见我情况稍稳，再次开口，语气强硬，“我妹妹需要静养，今日，我必须带她回府。”
回将军府，而不是回靖王府。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萧澈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至极。他大概也想将我这个“解药”留在身边，可面对沈凌风的强势，以及我刚刚展现出的诡异手段，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让她走。”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随即，不再看我们一眼，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
柳如烟哭喊着“王爷”，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
危机，暂时解除了。
沈凌风立刻命亲兵将我抬上担架，他亲自走在担架旁，用他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我冰冷的手。
“阿妩，别怕，哥带你回家。”
我看着他坚毅的侧脸，鼻尖一酸，属于沈清妩的委屈与孺慕之情涌上心头。我轻轻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冷宫破败的屋顶，洒下一缕微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我知道，当我再次睁开眼时，一切都将不同。
沈清妩的人生，结束在这座血色的冷宫。而我，将带着她的身份，她的仇恨，和我的全部智慧，在这吃人的世界里，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靖王府，柳如烟，萧澈……
我们的账，才刚刚开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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