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沙河套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白日里喧嚣震天的工地，此刻己经沉沉睡去。只有远处几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将巡夜汉子们的身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晃动的影子。
屯田司的临时棚屋里，一盏油灯豆大的光芒，勉强驱散了屋角的黑暗。
苏晴坐在灯下，手中捏着一根刚刚磨好的骨针，正在一块猪皮上反复练习着缝合的动作。她的眉头微蹙，神情专注无比，仿佛手中进行的是一件关乎性命的大事。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当顾晏挑开门帘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愧疚。
“还在练？”他走到苏晴身边，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
苏晴抬起头，看到丈夫眼中的血丝和满脸的风尘，心中一疼，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你回来了。事情……都办妥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顾晏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拉着苏晴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他握着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显然她心中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晴儿，对不起。”顾晏看着妻子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今天在县衙，我自作主张，为你应下了一场豪赌。”
苏晴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顾晏便将今日在县丞签押房内，与王宗明的那一番惊心动魄的交锋，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从王宗明的刁难，到他用“西域军医”的故事应对，再到最后，他主动提出“县衙义诊”的破局之法。
棚屋内的空气，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
当听到顾晏说出“为期三日，公开义诊”时，苏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虽然不懂这个时代的官场险恶，但她冰雪聪明，如何听不出这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
在县衙门口，在全城百姓和官僚士绅的注视下，公开展示她那超越时代的医术。这无异于将自己最核心的秘密，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稍有不慎，便会从“活菩萨”，变人喊打的“妖女”。
顾晏紧紧握着她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掌心渗出的冷汗。
“我知道，这很难，也很危险。”顾晏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王宗明和李景，己经将屠刀架在了我们的脖子上。我们退无可退。与其被动地等待他们罗织罪名，不如主动出击，将审判台，变成我们的舞台。用一场无可辩驳的胜利，彻底堵住所有人的嘴。”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晴：“晴儿，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医术，更相信你的仁心。但是，我需要知道，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这是他第一次，将如此沉重的压力，完全放在了苏晴的肩上。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而是一场平等的、夫妻之间的托付与询问。
苏晴沉默了。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她想起了自己初到这个世界时的彷徨与无助，想起了顾晏在危难之时对她的庇护与温柔。她也想起了王二麻子那条几乎被废掉的腿，在自己手中重获新生的场景，想起了他婆娘那感激涕零的眼神。
她怕吗？
她怕。她怕自己的秘密暴露，怕那些未知的、恶意的揣测。
但她更怕的，是眼睁睁看着丈夫辛苦开创的一切，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毁于一旦。她更怕的，是辜负了这片工地上，那五百多名工人对她的信任与依赖。
许久，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了顾晏的目光。她眼中的慌乱己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
“我做。”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我不知道我能做到多好，但我会尽我所能。你既然敢赌，我就敢为你，赢下这一局。”
顾晏闻言，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轰然落地。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感动，伸出双臂，将妻子紧紧地拥入怀中。
“谢谢你，晴儿。”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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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存片刻，两人很快便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开始商讨明日义诊的具体细节。这己经不是一场单纯的医疗活动，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战争。
“这是我让铁老爷子连夜赶制的东西。”顾晏从一个长条形的布包里，取出了一套崭新的、在灯光下闪着森然寒芒的器械。
清创刀、血管钳、手术剪、探针……每一件，都比苏晴之前那一套要更加精良、更加专业。
“还有这个。”顾晏又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是他在百草堂采买的大量药材，“三七、白及、血余炭，这些用于止血。金银花、蒲公英、紫花地丁，这些用于清热解毒。还有大量的麻布、棉花……”
苏晴看着眼前这些东西，眼神越来越亮。她知道，丈夫己经为她准备好了最精良的“弹药”。
“人手方面，我己经安排好了。”顾晏继续说道，“大哥顾山，会亲自挑选五十名最精壮、最信得过的汉子，明日一早进城，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王二麻子和他婆娘，也会到场。他们就是你医术最好的活证明。”
“另外，我还让几位相熟的妇人，明日在人群中，将你之前救治王二麻子的事迹，仔仔细细地，再向旁人分说一遍。舆论的阵地，我们必须先占领。”
顾晏的安排，滴水不漏，几乎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
苏晴听着，心中渐渐安定下来。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也有一个想法。”苏晴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明日义诊，我们不能只等病人上门。清河县靠着沙河，城中码头和力行里，必然有不少纤夫、脚夫。这些人常年劳作，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积年的劳损和旧伤。他们是这个城市里最辛苦，也最容易被忽视的一群人。”
她的眼中，闪烁着智慧与慈悲的光芒：“你派人去告诉他们，就说沙河套的顾夫人，免费为他们诊治陈年旧伤。这些人，一旦得到有效的治疗，他们的感激，将是最真实、也最有力的口碑。”
顾晏闻言，眼睛猛地一亮！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王宗明和李景的目光，都集中在士绅阶层，他们要邀请所谓的“名流”来见证。而苏晴的这个提议，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将根基，深深地扎入了最底层的百姓之中！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好！这个主意太好了！”顾晏兴奋地一拍手，“我明天一早就让顾山去办！”
夫妻二人，就在这简陋的棚屋里，在摇曳的灯光下，你一言，我一语，将明日那场凶险无比的义诊，反复推演，不断完善。
他们将可能出现的病人类型，分成了三类：第一类是普通的外伤、疮疖，这是基础盘，必须做到手到病除，建立信任。第二类是如纤夫脚夫那样的慢性劳损，这是口碑的引爆点，要用后世的物理治疗和药物热敷等手段，让他们感受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至于第三类，也是最危险的一类——就是李景和王宗明可能会派人假扮的、前来捣乱的“特殊病人”。
“如果他们派人来，伪装成不治之症，或者在治疗过程中故意寻衅滋事，该怎么办？”顾晏提出了最坏的可能。
苏晴的眼神，变得异常冷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缓缓说道，“真正的医术，不怕检验。如果他们伪装病症，我就当众拆穿他们的伪装。现代医学的诊断手法，虽然没有仪器辅助，但基本的望闻问切，结合一些物理检查，足以分辨大多数的真伪。”
“至于那些真正的疑难杂症，”她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强大的自信，“他们敢送来，我就敢接。只要不是必死之症，我至少有把握，能让病人的情况，得到肉眼可见的缓解。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就赢了。”
这股自信，并非盲目自大，而是源于她脑海中，那领先了这个时代上千年的医学知识。
顾晏看着妻子脸上那沉静而坚定的光辉，心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担忧。
他知道，他这位看似柔弱的妻子，内心深处，蕴藏着一座他都未曾完全探知的宝藏。
夜深了。
沙河套的风，带着一丝凉意，从门帘的缝隙中吹了进来，将那豆大的灯火，吹得微微摇晃。
但棚屋内的两个人，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他们知道，天亮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决定他们命运的决战。
而今夜，这场夫妻之间的夜话，己经为这场决战，定下了必胜的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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