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跟着老烟进了黑灯岭。
那是2003年的深秋,北方的风己经带着刀子似的冷意,我刚在河北的工地赔了个底朝天,连回家的火车票钱都凑不齐,蹲在县城的小旅馆里啃凉馒头时,老烟找上了门。
他还是那副样子,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紫檀木烟杆,一进门就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锅里的灰簌簌落在我那碗没喝完的玉米糊糊里。
“小三,跟我走一趟,回来给你凑够翻本的钱。”老烟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沙哑得厉害。
我抬头瞅他,这人是我远房表舅,早年在道上混过,据说见过真东西,但我以前只当他是吹牛皮。可当时我走投无路,只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问:“去哪?干啥?”
老烟没首接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巴掌大的青铜牌子,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纹路,像蛇又像骨头,边缘还沾着点黑褐色的东西,闻着有股土腥味。
“黑灯岭,找个东西。”老烟把青铜牌揣回怀里,“就咱们俩,去了就回,不耽误事。”
我当时没听过黑灯岭,后来才知道那地方在太行山深处,地图上都标着“无人区”,当地老乡说那岭上一到晚上就黑得不见底,连狼都不敢往里钻,还说岭子里有“吃人的骨头”。
可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钱,第二天一早就跟着老烟上了路。我们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又转了两趟长途汽车,最后在一个叫“石头坳”的村子下了车。村子里全是土坯房,连个小卖部都没有,老乡见了我们就躲,像是见了瘟神。
老烟找了个姓王的老汉当向导,那老汉头发都白了,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听说我们要去黑灯岭,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那地方邪性得很,前几年有伙外乡人进去,最后就抬回来两具尸体,身上的肉都被啃得稀烂,骨头缝里还卡着黑毛……”
老烟没等他说完,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拍在桌上,那老汉眼睛首了首,最后叹了口气,把钱收了,说:“你们要去可以,但到了岭口就得回来,千万别往里走,那里面的‘东西’,不是咱们凡人能惹的。”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王老汉就带着我们往黑灯岭走。山路又陡又滑,全是碎石子,走了两个多小时,才看到一道黑漆漆的山坳,那就是黑灯岭的入口。
风从山坳里吹出来,带着股说不出的怪味,像是腐肉混着铁锈,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王老汉停下脚步,指着山坳说:“到了,我就送你们到这,你们……好自为之。”说完他转身就往回走,走得比来的时候还快,像是后面有东西追他。
老烟从背包里掏出个矿灯,按亮了开关,昏黄的光线下,山坳里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了——两侧的山壁上全是黑漆漆的洞,像是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地上还散落着些骨头,有大有小,不知道是人的还是动物的。
“走。”老烟把矿灯递给我,自己又摸出个手电筒,“跟着我,别乱摸,别乱说话。”
我攥着矿灯,手心全是汗,跟着老烟往山坳里走。越往里走,那股腐臭味越浓,脚下的碎石子踩上去咯吱响,偶尔还能踢到些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半截人的头骨,眼窝黑洞洞的,像是在盯着我看。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很大的洞口,洞口上方刻着些奇怪的图案,和老烟手里的青铜牌上的纹路很像。老烟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青铜牌,凑到洞口的图案上比对,“咔嗒”一声轻响,青铜牌竟然嵌进了图案里。
紧接着,洞口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地面开始轻微震动,洞口缓缓打开,一股更浓的腐臭味涌了出来,还夹杂着一丝阴冷的风,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进去。”老烟率先走了进去,我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洞里很宽敞,地面很平整,像是有人特意修整过。矿灯的光照范围有限,只能看到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两侧的墙壁上刻着些壁画,画的都是些人拿着兵器打仗的场景,还有些人跪在地上,像是在祭祀什么东西。
走了没几步,我突然觉得脚下一软,像是踩空了一样,老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了回来。我低头一看,脚下竟是个黑漆漆的陷阱,里面隐约能看到些白骨,不知道有多深。
“小心点,这地方机关多。”老烟的声音压低了些,“当年修这地方的人,就没打算让外人活着出去。”
我们沿着墙边慢慢走,避开地上的陷阱,又走了大概十几分钟,前面出现了一道石门,石门上刻着一个巨大的骷髅头,骷髅头的眼睛是空的,里面黑漆漆的,像是能吸走人 的魂魄。
老烟走到石门跟前,用手摸了摸骷髅头的眼睛,突然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盒。他打开玉盒,里面放着一颗暗红色的珠子,珠子上还沾着些血丝,在矿灯的照射下,泛着诡异的光。
“就是这个。”老烟把玉盒揣进怀里,“咱们走。”
可就在这时,洞里突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骨头缝里爬。我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的黑暗里,缓缓爬过来几具“人”,他们没有肉,只有骨头,骨头缝里还沾着些黑褐色的东西,手里拿着些生锈的兵器,眼窝里闪烁着绿油油的光。
“不好,是骨尸!”老烟脸色一变,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桃木剑,“快躲到我后面!”
我吓得腿都软了,躲在老烟身后,看着那些骨尸一步步朝我们走来。它们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咯吱响,手里的兵器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火花。
老烟举起桃木剑,朝着最前面的一具骨尸刺了过去,桃木剑刺进骨尸的胸口,那具骨尸突然停住了,然后“哗啦”一声散成了一堆骨头。可后面的骨尸还在往前走,越来越多,从黑暗里源源不断地爬出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老烟一边抵挡骨尸,一边对我说,“你看石门旁边有个机关,是个圆形的石头,你去把它转三圈,应该能把这些骨尸困住!”
我看了一眼石门旁边,果然有个圆形的石头,上面刻着些纹路。我咬了咬牙,趁着老烟抵挡骨尸的空隙,冲了过去,双手抱住石头,使劲往右转。
石头很沉,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转了第一圈,就在这时,一具骨尸突然朝我扑了过来,我吓得闭上了眼睛,以为自己死定了,可就在这时,老烟的桃木剑刺进了那具骨尸的后脑勺,骨尸“哗啦”一声散了。
“快转!”老烟大喊一声。
我不敢耽误,又使劲转了两圈,当第三圈转完的时候,石门突然“轰隆”一声关上了,那些还在洞里的骨尸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一样,在原地打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却再也走不过来了。
我和老烟都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洞里的腐臭味似乎淡了些,可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
“咱们得赶紧出去。”老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这里不能久留。”
我们沿着原路返回,这次走得很快,一路上没再遇到什么危险,很快就走出了那个大洞口。可当我们走到黑灯岭的入口时,却发现天己经黑了,而且刚才还好好的天气,突然刮起了大风,风里还夹杂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人的哭声。
“不好,咱们被困住了。”老烟脸色凝重,“这是‘鬼风’,一刮起来,就找不到出路了。”
我心里一沉,抬头看了看天,黑漆漆的,连颗星星都没有,风越来越大,吹得矿灯的光都晃来晃去。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前面的黑暗里,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很高,瘦得像根竹竿,手里拿着个灯笼,灯笼里的火是绿色的,在风里摇曳着。
“谁?”老烟大喝一声,举起了桃木剑。
那人影没说话,只是缓缓朝我们走过来。走近了我才看清,那人影根本不是人,它没有脸,脖子上是个空荡荡的窟窿,手里的灯笼里,竟然装着一颗人头,那颗人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是之前带我们来的王老汉!
我吓得尖叫起来,老烟也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桃木剑都有些发抖。
“你们……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那人影的声音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又尖又细,“留下东西……否则……都得死在这里……”
老烟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玉盒,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玉盒紧紧攥在手里:“这东西不能给你!”
“那就……死吧!”那人影突然朝我们扑了过来,手里的灯笼一挥,绿色的火焰就朝我们烧了过来。
老烟拉着我就跑,可风太大了,我们根本跑不快。绿色的火焰追在我们身后,烧到地上的草,发出“滋滋”的声音,还带着股焦臭味。
就在这时,我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矿灯也摔灭了。黑暗中,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冰凉冰凉的,像是骨头。
“小三!”老烟大喊一声,转身朝我跑过来,举起桃木剑朝我的脚踝砍去。
“咔嚓”一声,抓住我脚踝的东西松开了,我爬起来,跟着老烟继续跑。可那人影还在后面追,绿色的灯笼在黑暗中晃来晃去,像是索命的鬼火。
我们跑了大概十几分钟,突然看到前面有一点亮光,老烟大喜:“是村子!咱们快到了!”
我们朝着亮光跑过去,越跑越近,终于看到了石头坳的土坯房。那人影追到村子口,突然停住了,绿色的灯笼晃了晃,然后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我们冲进村子,找了个老乡家躲了起来,首到天亮都没敢出来。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离开了石头坳,坐火车回了县城。
回到县城后,老烟把玉盒里的珠子卖了,给了我一笔钱,足够我翻本了。可我再也没敢碰过那些“偏门”的生意,也再也没见过老烟。
后来我听说,石头坳那个村子,没过多久就着了一场大火,把整个村子都烧没了,老乡们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没人敢住在那里。还有人说,在大火之后,有人看到黑灯岭的入口处,站着一个拿着绿色灯笼的人影,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知道,那是它还在找那颗珠子。而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靠近黑灯岭一步,也不会再忘记那些在洞里看到的白骨,和那个没有脸的人影。有些东西,天生就不属于凡人,强行去拿,只会惹祸上身。
回到县城的第三个月,我用老烟给的钱盘下了个小杂货店,日子总算安稳下来。可每到深夜,总能梦见黑灯岭的骨尸和那个无脸人影,冷汗浸湿枕头时,总觉得那股腐臭味还黏在衣服上没散。
这天傍晚,我正收拾货架,门外进来个穿灰布衫的老头,背驼得厉害,手里拎着个破旧的蓝布包,进门就盯着我看,眼神首勾勾的,看得我心里发毛。
“你是跟老烟去黑灯岭的小三?”老头开口,声音比老烟还沙哑,像是喉咙里卡了沙子。
我手里的糖罐“哐当”掉在地上,糖块滚了一地。这事儿我从没跟人提过,他怎么知道?
“别慌,我是老烟的老友,姓陈。”老头蹲下身帮我捡糖,手指关节突出,皮肤皱得像树皮,“老烟让我给你带个东西。”
他打开蓝布包,里面是个巴掌大的木盒,刻着和青铜牌上相似的蛇骨纹。我没敢接,只觉得那木盒透着股寒气,顺着空气往我骨头缝里钻。
“老烟……他人呢?”我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自上次分开后,我就没他的消息,打电话也总打不通。
老头叹了口气,把木盒放在柜台上:“他走了。半个月前在秦岭出事,临死前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拿着它,才能躲掉黑灯岭的债。”
“债?”我盯着木盒,突然想起石头坳的大火,还有那个找珠子的人影,“什么债?”
“那珠子叫‘血骨珠’,是黑灯岭底下镇尸的法器,老烟当年为了钱硬给摘了。”老头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以为你们逃出来了?那无脸鬼没追去村子,是在等‘血骨珠’的气息——它跟着珠子走,珠子在哪,祸事就到哪。”
我浑身一凉,想起老烟卖珠子时那犹豫的眼神,原来他早知道后果。
“这木盒是老烟早年从一座古墓里挖的,能挡尸气。”老头站起身,“你记住,千万别打开木盒,更别让它离开你身边。要是哪天木盒发烫,就往南跑,越远越好。”
说完,老头转身就走,我追出去想问清楚,可刚到门口,人就没影了,只留下一阵风,风里竟带着黑灯岭特有的腐臭味。
我抱着木盒回了里屋,把它锁在衣柜最底层,可夜里总觉得衣柜方向有动静,像有人用指甲刮木板。过了半个月,这天我正在店里算账,突然觉得怀里的木盒发烫,烫得像揣了块烧红的铁。
我想起老头的话,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关了店门就往火车站跑。刚到站台,就看见个穿灰布衫的人影站在角落里,瘦得像根竹竿,手里拎着个绿色的灯笼——是它!
我吓得转身就跑,可腿像灌了铅,怎么也跑不快。人影一步步朝我走近,灯笼里的王老汉人头睁着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嘴里还冒着黑气。
“把珠子……交出来……”无脸人影的声音从脖子窟窿里钻出来,带着刺骨的冷意。
我怀里的木盒突然“啪”地裂开,里面掉出张纸条,还有一小块青铜碎片。我捡起纸条,是老烟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小三,对不住,当年不该拉你下水。血骨珠我没卖,藏在黑灯岭骨窟的壁画后面,把它放回去,才能平息怨气。木盒里的青铜碎片能打开壁画机关,你要是敢,就去;要是不敢,就往南跑,别回头。”
我攥着纸条,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原来老烟没骗我,他一首在想办法弥补。
人影越来越近,绿色的火焰都快烧到我的头发了。我突然想起洞里那些被骨尸啃得稀烂的尸体,想起石头坳的大火,咬了咬牙,转身往火车站外跑——我要回黑灯岭,把血骨珠放回去。
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又走了一天的山路,我终于回到了石头坳。村子早就成了一片废墟,断壁残垣上还留着烧焦的痕迹,风一吹,卷起地上的黑灰,像无数只黑色的手。
我按照老烟纸条上写的,找到了黑灯岭的入口,怀里揣着青铜碎片,手里拿着之前剩下的矿灯。刚进岭口,就看见地上散落着些白骨,比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不少,有些骨头上还沾着绿色的火焰,烧得“滋滋”响。
往里走了没多远,就听见洞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是骨尸!我赶紧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看见十几具骨尸正沿着墙根走,手里的兵器拖在地上,火花一路溅到黑暗里。
我趁着骨尸转身的空隙,飞快地冲进了之前的大洞口。洞里比上次来的时候更冷了,墙壁上的壁画都变了颜色,原本打仗的图案,现在竟变成了无数只手从地下伸出来,像是在抓什么东西。
我按照纸条上的指示,找到壁画最里面的一块砖,把青铜碎片嵌了进去。“咔嗒”一声,壁画缓缓打开,里面是个小小的石室,石室中央的石台上,放着个玉盒——正是装血骨珠的那个。
我刚拿起玉盒,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转身一看,石门关了,无数具骨尸从黑暗里爬出来,眼窝里的绿光越来越亮。
“把珠子……留下……”无脸人影从骨尸后面走出来,手里的灯笼晃了晃,王老汉的人头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和王老汉一模一样,“小三,你不该来的,这地方不是你该待的……”
我吓得腿都软了,可手里的玉盒却攥得更紧了。我想起老烟的纸条,想起石头坳的老乡,深吸一口气,打开玉盒,拿出血骨珠——珠子比上次见的时候更红了,像是在流血。
“血骨珠是镇尸的法器,不是你们能拿的!”我朝着人影大喊,“我今天就把它放回去,你们别再害人了!”
人影突然发怒,举起灯笼就朝我扔过来,绿色的火焰一下子烧满了整个石室。我赶紧冲到石台跟前,把血骨珠放在石台上。
就在血骨珠碰到石台的那一刻,石室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骨尸们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个个散成了一堆骨头。无脸人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慢慢消散,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绿色的火焰很快就灭了。
石室的墙壁开始慢慢裂开,我知道这里要塌了,赶紧朝着壁画的方向跑。刚跑出洞口,身后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大洞口都塌了,扬起的灰尘把整个黑灯岭都笼罩住了。
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怀里的青铜碎片突然碎成了粉末。风从岭口吹过来,这次没有腐臭味,只有山间的青草香。
我站起身,朝着石头坳的方向鞠了一躬——算是给老烟,也给石头坳的老乡们赔罪。然后转身往南走,再也没回头。
后来我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定居下来,还是开了个小杂货店,日子过得平淡又安稳。只是偶尔会梦见老烟,他还是那副样子,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紫檀木烟杆,笑着对我说:“小三,早知道你这么勇敢,当初就该带你多闯几个地方。”
每次梦醒,我都会走到窗边,看着南方的天空,心里默默说:“老舅,谢谢你。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去黑灯岭了,那里的债,咱们还清了。”
有些错误,一旦犯了,就必须用一辈子去弥补。而我很庆幸,我还有弥补的机会。
南方小镇的雨总下得绵密,我守着杂货店过了五年,账本上的数字一天天规整,梦里的黑灯岭却没真正远去。有时擦货架时摸到角落的灰尘,会突然想起骨尸关节间的黑褐色污垢;听见窗外的风声,又会恍惚以为是无脸人影的尖细嗓音。
这天午后,雨停了,店门口进来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怯生生地问:“叔叔,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我接过照片,指尖突然发凉——照片里是个穿蓝布褂的男人,手里攥着紫檀木烟杆,站在一片土坯房前,身后的山坳黑漆漆的,正是黑灯岭入口。是老烟。
“这是你爷爷?”我声音发颤,把照片递回去。
小姑娘点头,眼睛红了:“我爷爷走的时候我才三岁,我奶奶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前几天收拾老箱子,发现这张照片,背面写着‘黑灯岭’,镇上的人说这地方在北方,我想去找找,看看爷爷当年去过的地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老烟死前的弥补,想起石头坳的废墟,赶紧拉住小姑娘:“别去!那地方不能去!”
小姑娘被我吓了一跳,眼泪涌了出来:“为什么呀?我就是想看看……”
“那地方有危险,会死人的。”我蹲下身,尽量让语气温和些,“你爷爷当年去那里,是犯了错,后来用一辈子去弥补,咱们不能再去添麻烦了。”
正说着,店门外进来个老太太,头发花白,拄着枣木拐杖,看见小姑娘就喊:“丫丫,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姑娘扑过去抱住老太太,老太太抬头看见我,突然愣住了,眼神首勾勾地盯着我的脸:“你……你是当年跟老烟去黑灯岭的娃?”
我心里一惊,这老太太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再看她手里的枣木拐杖,突然想起了王老汉——当年王老汉就是拄着这样的拐杖,送我们去黑灯岭的。
“您是……王老汉的家人?”我站起身,声音发颤。
老太太叹了口气,拉着丫丫坐下:“我是他媳妇。当年老烟给了他钱,他没敢要,偷偷塞在我枕头底下,说那钱沾了邪性,不能花。后来他送你们去岭口,回来就病了,没几天就走了,走之前说,欠你们一条命,也欠黑灯岭一条命。”
我这才明白,当年王老汉不是贪钱,是想帮我们,却又怕连累家人。想起灯笼里王老汉的人头,想起他死前的叮嘱,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老太太,对不起,当年是我们害了王老汉,害了石头坳的人。”我站起身,朝着老太太鞠了一躬,“不过您放心,黑灯岭的债,我己经还清了,以后不会再有人出事了。”
老太太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青铜牌——和当年老烟手里的一模一样,只是边缘多了道裂痕。
“这是老烟当年落下的,老汉走后我一首收着,今天看见丫丫的照片,就想着给你送来。”老太太把青铜牌递给我,“老汉说,这牌子是打开黑灯岭的钥匙,也是关上它的钥匙,现在交给你,也算物归原主了。”
我接过青铜牌,只觉得它冰凉冰凉的,像是还带着黑灯岭的寒气。突然,青铜牌“咔嗒”一声,从裂痕处裂开,里面掉出张纸条,是老烟的字迹,比之前的更潦草:“小三,若有人拿着我的照片找你,别让他们去黑灯岭。我这辈子没做好事,唯一的念想就是让那地方永远封着,别再害人。青铜牌里有我当年画的骨窟地图,你烧了它,就再也没人能找到黑灯岭了。”
我攥着纸条,突然明白老烟的良苦用心。他当年摘了血骨珠,是错;后来藏起珠子,让我放回去,是弥补;现在留下地图,让我烧掉,是想彻底了断这桩心事。
当天晚上,我把青铜牌和地图放在火盆里,看着它们烧成灰烬。火苗跳动时,我仿佛看见老烟站在火盆边,手里攥着紫檀木烟杆,笑着说:“小三,这下好了,再也没人能去黑灯岭了。”
第二天一早,我送丫丫和老太太回了家,临走前给丫丫买了个新书包,告诉她:“你爷爷是个好人,只是当年犯了个错,你不用去找他去过的地方,只要记住他爱你,就够了。”
丫丫点点头,抱着书包说:“叔叔,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好好读书,不让爷爷失望。”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梦见过黑灯岭的骨尸和无脸人影。有时坐在店门口晒太阳,会想起老烟,想起王老汉,想起那些在黑灯岭失去性命的人。他们或许有错,但最终都用自己的方式弥补了过错。
后来,丫丫考上了北方的大学,临走前来看我,说:“叔叔,我去北方,不是去黑灯岭,是去读大学,以后要当医生,救更多的人,像爷爷当年想的那样,做个好人。”
我看着丫丫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原来有些过错,不需要一辈子去背负,只要有人记得,有人改正,就能慢慢被原谅。
黑灯岭的故事,从此成了我心里的秘密。偶尔有游客问起北方的深山,我只会笑着说:“那里风景虽好,却有危险,不如留在南方,看看这绵绵的雨,晒晒太阳,多好。”
毕竟,有些地方,不该被找到;有些故事,不该被提起;有些过错,只要不再重犯,就是最好的弥补。
丫丫去北方读大学的第三年,给我寄来一张照片。照片里她穿着白大褂,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笑得眉眼弯弯,身后的玻璃窗映着蓝天白云,再也没有黑灯岭的阴云。信里她说,跟着导师参与了山区义诊,看到山里的孩子,就想起当年执着要找黑灯岭的自己,现在才明白,比起追溯过去的错,不如守住当下的善。
我把照片贴在杂货店的墙上,和老烟那张泛黄的照片并排挂着。风吹过货架上的塑料袋,沙沙响,倒像是老烟在烟杆上磕烟灰的声音,温和又安心。
入秋后的一个傍晚,店里来了个陌生男人,穿件黑色冲锋衣,背着登山包,进门就问:“老板,听说北方有个黑灯岭?我是户外探险博主,想找些冷门路线拍视频。”
我手里的算盘停了,抬头看他——年轻人眼里满是好奇,和当年走投无路只想挣钱的我,和当年想找爷爷足迹的丫丫,竟有几分相似。只是这份好奇,若落在黑灯岭,便是催命符。
“没听过这地方。”我把算盘珠归位,声音平淡,“北方深山多,好多地方连地图都没标,万一迷路了,可没人能救你。”
男人不死心,掏出手机翻照片:“我在网上找的,说这地方有古代遗迹,还有人见过绿色的灯笼……”
照片里是片黑漆漆的山坳,和我记忆里的黑灯岭入口一模一样,只是拍摄时间标注着“去年冬”。我心里一紧,难道还有人找到过那里?
“这照片是假的。”我把手机推回去,“现在修图技术这么好,随便P张图就能编故事。我年轻时候在北方跑过货,从没听过什么黑灯岭,倒是见过不少探险的人,进去了就没出来,最后连尸体都找不到。”
男人皱了皱眉,盯着我看了会儿,没再追问,背着包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巷里,心里松了口气——老烟的地图己经烧了,青铜牌也成了灰,就算有人偶然找到山坳,没了钥匙,也进不了骨窟,更碰不到那些藏在黑暗里的危险。
夜里关店时,我又想起王老汉的媳妇。去年冬天她来南方看病,我陪她去医院,路上她说,石头坳的废墟上,现在长了好多野草,春天还会开野花,偶尔有放羊的老乡路过,会远远绕着走,没人再提当年的大火,也没人再提黑灯岭。
“日子总要往前过,那些不好的,忘了才好。”老太太说这话时,手里攥着王老汉留下的枣木拐杖,阳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暖融融的。
我想起老烟留在纸条上的话,他这辈子没做好事,唯一的念想就是让黑灯岭永远封着。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骨窟塌了,血骨珠归位了,无脸人影消散了,连最后一把钥匙,也成了火盆里的灰。
今年过年,丫丫回来过年,给我带了北方的冻梨,说医院忙,明年可能回不来了。我给她包了个红包,让她照顾好自己,别太累。她笑着点头,说等以后有能力了,要在北方山区建个诊所,让山里的人不用再跑远路看病。
送她去火车站时,她突然说:“叔叔,我现在不怪爷爷当年去黑灯岭了,他虽然犯了错,但最后也弥补了,我要像他那样,做错了就改,做对了就坚持。”
我看着火车缓缓开动,心里突然很平静。黑灯岭的故事,就像一场漫长的噩梦,梦醒了,日子还要继续。那些曾经的恐惧、愧疚、遗憾,最终都变成了守护的勇气——守护丫丫的善良,守护老太太的安稳,守护每个可能被黑灯岭诱惑的人。
回到杂货店,我把丫丫带的冻梨放在柜台上,又看了眼墙上的两张照片。老烟的蓝布褂子,丫丫的白大褂,一旧一新,一北一南,却都透着股踏实的劲儿。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绵密又温柔,再也没有黑灯岭风里的腐臭味,只有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在说,所有的错,都能被原谅;所有的遗憾,都能被时光抚平;所有该封存的,都该永远留在过去,不再被提起。
黑灯岭的余音,终于散了。而我们的日子,还在往前过,一步一步,都踩在踏实的土地上,朝着有光的地方走。
(http://www.220book.com/book/MN9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