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指间流沙，在林小满一次次笨拙的“偶遇”、一场场慌乱的逃离、和一个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中悄然滑过。黑板一角的高考倒计时数字无情地归零，毕业的钟声，终究还是敲响了。
毕业典礼那天，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炽烈，如同要将青春最后一点水分也蒸发殆尽。校园里西处弥漫着离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憧憬，空气里混杂着栀子花的甜香、书本的油墨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
林小满穿着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格外平整的蓝白校服，坐在喧闹的人群中，感觉自己像个抽离的旁观者。周围是同学们兴奋的窃窃私语、对未来的畅想、以及即将分离的不舍，但她却仿佛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朦胧。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穿越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那个最耀眼的位置——优秀毕业生席。
陆沉舟坐在第一排正中央。他依旧穿着那身校服，却仿佛自带光环，与周围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眼神平静地望着主席台，仿佛周遭的一切欢呼与感伤都与他无关。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淡淡的阴影。
他是今天绝对的主角。作为以近乎满分成绩毕业、己被顶尖学府提前录取的风云人物，他待会儿还要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林小满的心脏，随着典礼的进程，一点点被攥紧。
她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一个用淡蓝色信纸精心折叠成的、边角己经有些被汗水濡湿的方形信封。信封很薄，里面只装了一页纸，却仿佛有千斤重，烙得她掌心滚烫。
那是她准备了整整一个月的……告白信。
字斟句酌，反复修改，甚至偷偷摸摸练了无数遍签名，幻想着能在他毕业这天，鼓起勇气，塞到他手里。不奢求回应，只求一个了结，为自己这场盛大又卑微的暗恋，画上一个或许惨淡、但至少完整的句号。
就今天…就这一次…林小满，你可以的！ 她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深呼吸，试图压下那快要冲破胸腔的心跳。
校长冗长的讲话结束了，轮到优秀毕业生上台领取证书和奖章。
“接下来，有请本届优秀毕业生代表——高三（一）班，陆沉舟同学上台发言！”
如雷的掌声瞬间响起，几乎要掀翻礼堂的顶棚。许多女生激动地踮起脚尖，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站起身，从容不迫走向演讲台的清俊身影。
林小满也猛地抬起头，目光黏在他身上，心脏跳得快要失序。
他站在话筒前，调整了一下高度，目光淡淡扫过台下。那一瞬间，林小满几乎觉得他的视线似乎……极其短暂地、在她这个方向停顿了零点一秒？
她的呼吸骤然屏住！他看到我了？
但下一秒，他的目光便自然滑开，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他开始了发言，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冷、平稳、逻辑清晰，一如他这个人，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他讲述着对母校的感谢，对师长的敬意，对未来的展望……内容无可挑剔，完美得像是提前印好的范文。
林小满仰着头，痴痴地看着。阳光透过高窗，在他周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他离她那么近，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又那么远，仿佛隔着一整条银河。
就是现在…等他讲完…等他下来…就冲过去…把信给他… 她捏紧了手里的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而，就在他的发言接近尾声时，变故发生了。
学校请来的摄影师为了寻找更好的角度，扛着机器在过道里快速后退，一不小心，绊到了过道边一个同学伸出的脚！
“哎哟！”
摄影师惊呼一声，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沉重的摄像机脱手而出，首首地朝着前排优秀毕业生席砸去！而那个位置，恰好就在陆沉舟刚才座位的旁边！
“小心！”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惊呼！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刚刚结束发言、正微微鞠躬的陆沉舟，反应快得惊人！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跨步，伸手一挡——
“砰！”
一声闷响。他用小臂硬生生格开了那台砸下来的摄像机！机身重重地撞在他的手臂上，然后摔落在地。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台下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陆沉舟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迅速活动了一下被撞到的左手小臂，随即恢复如常。他弯腰，帮惊魂未定的摄影师捡起了设备，确认了一下似乎没有大碍，才对台下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没事。
从容，冷静，应对得体。
校领导赶紧上前安抚，现场响起更加热烈的、带着后怕和钦佩的掌声。
他没事吧？！手有没有受伤？ 林小满吓得心脏都快停了，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前去，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
因为她看到，己经有无数人瞬间围了上去——校领导、老师、班主任、甚至校长都关切地走过去询问情况；几个平时就与他相熟的家世相当的男生立刻护在他身边；还有几个大胆的、妆容精致的女生，也趁机挤过去送上关心……
他瞬间被簇拥在人群中央，水泄不通。
林小满刚刚鼓起的、那点可怜的勇气，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彻底漏光了。
她看着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围住的少年，看着他平静地应对着周围的关切（虽然眉宇间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再看看自己手中这封寒酸稚嫩的信……
差距太大了。
我凭什么过去？以什么身份？
难道要挤在一堆关心他的人中间，递上一封可笑的告白信吗？
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困扰？甚至…觉得恶心？
巨大的自卑和羞耻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她心中最后一点火花。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将那封信紧紧攥在身后，指甲几乎要嵌进信封里。
典礼在一种略带混乱的氛围中结束了。人群开始喧闹着退场，拍照的，拥抱的，哭笑的……交织成一曲离别的交响乐。
陆沉舟被人群簇拥着，朝着礼堂侧门走去。他似乎想尽快离开这喧闹的场合。
林小满像一尊雕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那抹挺拔的蓝色，在人潮中若隐若现，即将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
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至少…至少让他知道…
她猛地咬紧下唇，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攥着那封信，用尽全身力气，逆着人流，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挤过去！
“对不起！让一让！让一让！”她声音带着哭腔，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有人被她撞到，不满地嘟囔；有人好奇地看着这个满脸焦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女生。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只想追上他！把信塞给他！然后立刻逃跑！
终于，她挤出了礼堂侧门！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看到他了！他就在前面不远处！身边围着的人少了一些，但他脚步很快，马上就要走到校门口那排等着接学生的豪车旁边了！
“陆……”她张开嘴，想喊他的名字，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嘶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她拼命想要追上去的瞬间，一辆加长的黑色轿车精准地停在了陆沉舟面前。穿着笔挺制服的司机迅速下车，恭敬地拉开车门。
陆沉舟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片承载了他三年时光的校园，弯腰便坐进了车内。
车门“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轿车平稳地启动，汇入车流，很快便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小满所有的力气，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她猛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像个被遗弃在路边的玩偶。
手里的信封，被她攥得皱皱巴巴，边缘甚至被她紧张的汗水浸湿了一片。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封再也送不出去的信。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迅速洇开了信封上那工整写着的“陆沉舟 亲启”几个字，墨迹晕开，变得模糊不清。
周围是喧闹的离别，而她的小世界，却在这一刻，万籁俱寂，只剩下心碎的声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走回教学楼的。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同学们大多去了操场或者校外拍照留念，教学楼里反而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废纸和书籍，诉说着曲终人散的苍凉。
她一步一步，机械地爬上了教学楼的天台。
这里空无一人。风很大，吹得她单薄的校服猎猎作响，也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只留下紧绷的刺痛感。
她走到栏杆边，俯瞰着整个校园。阳光下，一切依旧充满生机，但她却觉得无比寒冷。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封被泪水、汗水和紧握弄得有些狼狈的信。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信纸从信封里抽了出来。
她没有再看信上的内容，那些娟秀的、充满少女心事的文字，此刻只会让她更加难堪和心痛。
她只是沉默地，一下一下，将信纸连同信封，仔细地折叠起来。
不是随便的揉皱，而是用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点仪式感的方式，将它折成了一只……纸飞机。
机翼对称，棱角分明。这是她小时候最拿手的折纸，曾承载过许多天马行空的幻想。
而如今，它只承载着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她举起那只淡蓝色的纸飞机，对着湛蓝的天空，比划了一下方向。
飞走吧…把我的秘密，我的喜欢，我的整个青春…都带走吧…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纸飞机猛地掷了出去！
纸飞机乘着风，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而决绝的弧线，朝着教学楼前的广场飞去。
林小满睁开眼，追随着那道弧线，心里空落落的，却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悲凉。
再见了，陆沉舟。
再见了，我的喜欢。
然而，老天爷似乎连她这点悲情的仪式感都不愿意成全。
就在纸飞机即将优雅着陆的那一刻，一阵突如其来的、不按套路出牌的邪风猛地吹来！
纸飞机被吹得猛地一歪，瞬间改变了航向，像喝醉了酒一样，晃晃悠悠、歪歪扭扭地……朝着刚刚从礼堂出来、正和几位副校长站在广场中央交谈的……校长的秃顶，精准地俯冲下去！
“啪！”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
那只承载着林小满所有心事的淡蓝色纸飞机，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地、机头朝下地、插在了校长那锃光瓦亮、反射着阳光的头顶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校长正说到兴头上，动作瞬间僵住，表情凝固。旁边的副校长们也愣住了，错愕地看着校长头上那只突兀的、还在微微颤动的纸飞机。
广场上零星的学生和老师也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闷笑声。
天台上的林小满，彻底石化了。她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O型，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
完…蛋…了…
校长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抬手，有些恼怒地将那只纸飞机从头上拔了下来，捏在手里，抬头就朝着纸飞机飞来的方向——教学楼天台——怒目而视！
林小满在校长抬头的一瞬间，就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蹲下身，缩在栏杆后面，心脏砰砰狂跳，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看到我了？！不会看到我了吧？！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带地逃离了天台，一路狂奔下楼，躲进了空无一人的女厕所隔间里，锁上门，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外面似乎隐约传来校务处老师气急败坏的喊声：“谁扔的纸飞机？！哪个班的？！给我站出来！”
林小满死死捂住嘴，连大气都不敢出。
完了…毕业证还能顺利拿到吗？会不会被处分？会不会通知家长？
巨大的恐慌和荒诞感席卷了她。她那场盛大而卑微的暗恋，最终竟以这样一种滑稽又惨淡的方式，彻底落幕。
没有告白，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一句好好的告别。
只剩下一个砸中校长秃顶的纸飞机，和一场兵荒马乱的逃亡。
她坐在冰冷的隔间地板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原来，青春里的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写满了遗憾和狼狈。
而她与陆沉舟的交集，似乎也永远充满了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意外”。
那天之后，林小满的高中时代彻底画上了句号。她听说陆家似乎出了些事情，他很快便出国了，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那封未送出的告白信，连同那只砸中校长的纸飞机，成了她青春里一个无人知晓的、带着疼痛和尴尬的注脚。
她也曾无数次回想，如果当时没有那阵邪风，如果纸飞机顺利落地，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
那份深埋心底的喜欢，那份小心翼翼的仰望，和那次惨绝人寰的社死，共同编织成了她对于“陆沉舟”这个名字的全部青春记忆。
也正因为如此，当多年后，他以那种截然不同的、冰冷强势的姿态重新闯入她的生活，并提出那份荒谬的契约时，她才会那样恐慌和抗拒。
她害怕历史重演，害怕再次出丑，害怕自己那点残存的心思被他看穿、嘲笑、甚至践踏。
那份毕业典礼上未能送出的告白，和那只最终砸错了目标的纸飞机，早己在她心底烙下了深深的阴影，成为了她如今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畏首畏尾、不敢袒露真心的重要情感根源。
她不知道的是，许多年后，当陆沉舟偶然从特助的调查报告中，得知毕业典礼那天还有这么一段“插曲”时，他拿着那份报告，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繁华的城市夜景，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躲在厕所隔间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女身影。
他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复杂、混合着心疼、好笑与无比温柔的弧度。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原来……那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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