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的“鬼哭”与“枕边风”,终于将王夫人那根紧绷的神经,推向了断裂的边缘。
她整个人,就像一根被拉到了极限的弓弦,任何一点轻微的触碰,都可能引发一场剧烈的、失控的崩塌。
而这最后一根稻草,便在荣庆堂每日清晨的定省上,被轻轻地,压了上去。
清晨的荣庆堂,一如既往地庄严肃穆。紫金香炉里,焚着上好的安息香,那宁神静气的味道,丝丝缕縷地,弥漫在空气之中。贾母端坐于上首,手中捻着一串碧绿的翡翠佛珠,正闭目养神。
底下,邢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等一众女眷,按着辈分次序,分坐两旁,低声地说着一些家常闲话。
气氛,本该是宁静而和谐的。
可今日,却多了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坐在邢夫人下首的、面色惨白的身影。
王夫人。
不过短短几日,这位曾经雍容华贵、不怒自威的荣国府当家太太,便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一般,迅速地枯萎了下去。她眼窝深陷,底下是两片浓重的、青黑色的阴影,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更是飘忽不定,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惊惶。
她仿佛不再是坐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厅堂里,而是身处一个危机西伏的、看不见的战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弓之鸟般地绷紧身体。
众人看在眼里,心中各有计较。薛姨妈是真心担忧,几次想开口询问,都被王夫人用眼神制止了。邢夫人则是幸灾乐祸,巴不得她当众出丑。而李纨、探春等人,则是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只冷眼旁观着这场好戏,将要如何收场。
黛玉今日也来得早,她安静地坐在最末的位置,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参茶,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她在等。
等一个,最完美的时机。
贾母缓缓睁开眼,扫视了一圈众人,当她的目光,落在王夫人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上时,眉头,不由得,深深地皱了起来。
“老二家的,”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悦,“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利?怎么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王夫人心中一惊,连忙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老太太的话,媳妇……媳妇没事。只是近来,府中事务繁杂,有些……有些劳心了。”
这个借口,苍白而无力。
自从那日宝玉被打之后,贾母便己有意无意地,削减了她手中的部分权力,将许多事务,都交由了凤姐儿和探春去协理。何来“事务繁杂”一说?
贾母的脸色,沉了下去。
她正要开口训斥,就在此时,一个捧着茶盘的小丫鬟,不知是脚下绊了一下,还是心中紧张,手一抖。
“哐当——”
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响,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厅堂内的寂静。
那丫鬟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老太太饶命!太太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这本不过是一件小事。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碎裂声,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穿了王夫人那早己不堪重负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啊——!”
一声凄厉的、完全失控的尖叫,猛地从王夫人的喉咙里,迸发了出来!
她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破碎的瓷片,仿佛看到的,不是碎片,而是什么极其恐怖的、索命的厉鬼!
整个荣庆堂,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她这突如其SERIAL_killer的、状若疯癫的反应,给彻底惊呆了。
连那个跪在地上的小丫鬟,都忘了哭泣,只是傻傻地,抬头看着她。
“放肆!”
贾母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猛地一拍桌子,那串握在手中的翡翠佛珠,都因这剧烈的动作,而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她指着王夫人,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像什么样子!不过是碎了一个杯子,你就吓成这副鬼模样!你……你这是要将我这荣庆堂,变成疯人院不成!我贾家的脸面,都让你这个当家太太,给丢尽了!”
贾母的怒火,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王夫人浑身一颤,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看着周围那些或惊愕、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想要辩解,想要将此事糊弄过去,可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的浆糊。
“我……媳-妇……”她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媳妇只是……只是昨夜没睡好,一时……一时心惊……”
这个解释,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法信服。
贾母的脸色,愈发地冰冷。她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挑选的、曾经一度引以为傲的儿媳妇,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失望。
她正要下令,让人将这个“不成体统”的东西,先“请”回去。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体贴”的声音,缓缓地,响了起来。
“老祖宗,请息怒。”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林黛玉,不知何时,己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缓缓走到厅堂中央,先是对着贾母,福了一福,随即,才轻声说道:“太太想是,为着近日府中那些不安宁的传言,才这般心神不宁的。老祖宗是信佛的,最是慈悲,想来,也不忍心,因此,便苛责于太太。”
她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恰到好处”。
她先是将王夫人失态的根源,归结于“客观原因”,而非她本人的“德行有亏”,给了王夫人一个台阶下。
随即,又抬出贾母“信佛”、“慈悲”的身份,用道德,来软化贾母的怒火。
王夫人听了,心中一愣,随即,竟对黛玉,生出了一丝感激。她以为,这个向来与自己不对付的丫头,竟是在为自己解围。
贾母的脸色,也果然,缓和了几分。
她看着黛玉,问道:“哦?府里,又有什么不安宁的传言了?”
黛玉抬起眼,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王夫人那张依旧惨白的脸。
“也没什么。”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来,却重如千钧,“只是,下人们不懂事,总在背后,议论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说什么……说什么金钏儿姐姐,死得冤枉,魂魄不散,夜夜在园中的井边哭泣。”
“轰——”
这番话,如同一个惊雷,在王夫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当场摔倒。
她终于明白,这哪里是解围!
这分明是,一把温柔的、却能将人凌迟至死的,刀子!
林黛玉,她是要将这件事,将这件她最恐惧、最心虚的事,彻底地,摆在台面上!摆在老祖宗的面前!
果然,贾母听了这话,眉头,再次,紧紧地锁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王夫人,心中,己然信了七八分。
“胡闹!”她沉声道,“好好的府里,竟传出这等腌臜之事!难怪,老二家的,会被吓成这样。”
厅堂内,再次陷入了压抑的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问题的根源,找到了。可这个根源,却又是一个禁忌,一个谁也不敢,轻易去触碰的禁忌。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之中,黛玉,再次,缓缓开口。
她上前一步,声音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慈悲与恰到好处的虔诚。
“老祖宗,媳妇,倒有个拙见。”
她看了看王夫人,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与“体恤”。
“太太如此,皆因心中有慈悲,才会为逝者感伤,被梦魇所扰。下人们,亦因此,而人心惶惶,夜不能寐。长此以往,只怕会伤了府里的和气,更会……伤了太太的凤体。”
“依媳妇看,堵不如疏。既然是冤魂不散,那我们,便为她,求一个心安。”
“不如,就请几位京城里最有德行的高僧,在园子里,设一个法坛,明明白白地,为金钏儿姐姐,做一场超度亡魂的法事。一来,是彰显我贾府的仁德,告慰逝者。二来,也是为阖府上下,驱邪祈福,求一个安宁。最要紧的,是能让太太,从此,放下心结,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她这番话说完,整个荣庆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她这个大胆的、却又让人找不出一丝错处来的建议,给彻底惊呆了。
这是一个,何等完美的“阳谋”!
这个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充满了“慈悲心”与“孝顺意”。
它既体恤了王夫人的“病情”,又照顾了贾府的“名声”,更是迎合了贾母“信佛”的喜好。
这是一个,让贾母,根本无法拒绝的建议。
可对王夫人来说,这,却无异于一场,最公开、最残忍的,公开处刑!
让她,这个逼死金钏儿的罪魁祸首,去亲自,主持一场,为金钏儿“超度”的法事?
让她,当着全家上下,所有人的面,去面对那个,被她亲手推入深渊的“冤魂”?
这,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百倍!
她想拒绝。
可是,她能用什么理由拒绝?
说自己不信鬼神?那岂不是,公然顶撞篤信佛教的老祖宗?
说此事不宜张扬?可如今,府里早己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黛玉的建议,正是为了“平息”此事。
她找不到任何,任何一个,可以拒绝的理由!
她彻底地,被这个看似柔弱的、一脸悲悯的少女,逼入了,一个无法逃脱的,绝境!
“好!好!好!”
贾母终于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看着黛玉,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与赞叹。
“这才是我贾家的女儿!有见地!有慈悲心!更有担当!”
她拉过黛玉的手,亲热地拍了拍,说道:“就依你!此事,就这么定了!凤丫头,你这就去,请京城里最好的法师来!一应开销,都从我的私库里出!我们,就要风风光光地,办好这场法事!让府里,也让外面的人都看看,我贾家,是如何的仁厚之家!”
一锤定音。
王夫人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看着那个被老祖宗拉着手,大加赞赏的林黛玉,看着她脸上那抹悲天悯人、恰到好处的微笑。
她的心中,再没有了半分的轻视与不屑。
只剩下,一片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恐惧。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小看了这个对手。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病西施。
她是一条,最美丽的、也最致命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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