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宫中传来消息,再过半月,便是贵妃娘娘元春的千秋节。
这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内部大清洗、又正被外部的政治风闻搅得人心惶惶的贾府而言,无疑是一件头等大事。这不仅是一次惯例的祝寿,更是一次向外界、尤其是向宫中那位至高无上的主宰,展现家族“忠心”与“实力”的绝佳机会。
荣庆堂内,气氛一扫前几日的阴霾,重新变得热烈起来。贾母的精神也好了许多,亲自坐镇,指挥着众人,将库房里压箱底的珍宝,一件件地抬了出来。
“把那对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拿出来。” “还有江南织造局新贡的那匹云锦,给娘娘做件新衣正合适。” “西洋进贡的自鸣钟,也备上一架,娘娘宫里解闷最好。”
贾赦、贾珍、邢夫人、尤氏等人围在旁边,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纷纷附和着,仿佛这些流光溢彩的珍宝,能将前些日子的晦气,都彻底洗刷干净。
宝玉站在人群的外围,看着眼前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幕,心中却如坠冰窟。
奢靡。 张扬。 不知收敛。
都察院那本弹劾的折子上,每一个字,都仿佛化作了眼前这些珠光宝气的实体,狠狠地刺着他的眼睛。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当这些礼物被浩浩荡荡地抬入宫中,那些早己对贾家虎视眈眈的政敌们,会如何在背后,发出怎样嘲讽的冷笑。他们甚至不需要再捏造什么证据,贾家自己,就己经亲手将“奢靡无度”的罪名,做得铁证如山。
他心急如焚,几次想开口劝阻,但看着贾母那兴致勃勃的脸,和周围众人那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在这等“家族大事”上,根本没有说话的份。他的劝阻,在旁人看来,只会是又一次“痴病”发作。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他默默地退出了那片热闹,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观园的石子路上。秋风萧瑟,吹得他衣袂翻飞,也吹得他心中一片冰凉。
不知不通地,便走到了潇湘馆的院墙外。隔着那道粉墙,他仿佛能闻到里面传来的一缕极淡的、清冷的墨香,那香味,像一剂定心丸,让他那颗焦躁不安的心,终于寻到了一丝安宁。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宝二爷在这里做什么?可是有什么心事?” 宝玉回头,只见黛玉正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素绸袄子,安静得如同一株空谷幽兰。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却又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人心。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宝玉那满腹的忧虑,再也无法隐藏。他几步走到她面前,将心中的担忧,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
黛玉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打断。首到宝玉说得口干舌燥,停了下来,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你说得对。这些礼物,现在送进宫,不是贺礼,是罪证。”
得到她的认同,宝玉心中稍慰,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忧虑所取代:“可是,老祖宗和老爷们,根本不会听我的。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黛玉看着他焦急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转身,朝着潇湘馆内走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你跟我来。”
书房内,依旧是那方熟悉的书案。黛玉让宝玉摒退了所有下人,亲自为他沏了一杯热茶。
“姐姐的生辰贺礼,自然不能轻慢。但如何送,送什么,却是一门学问。”黛玉的声音,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宝玉,你先别急。你且告诉我,你觉得,元春姐姐如今身在深宫,最缺的是什么?最怕的,又是什么?”
宝玉一怔,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他顺着黛玉的思路,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
“姐姐在宫里,身份尊贵,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若说缺,缺的,恐怕是家里的亲情吧。她上次省亲,哭得那般伤心,可见她心里,是时时刻刻都惦念着我们的。” “至于怕……”宝玉皱起了眉,“她己是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会有什么好怕的?怕的……恐怕就是我们这些娘家人,不争气,在外面惹是生非,牵连了她吧。”
“说得对。”黛玉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的这份礼,就要送到她的心坎里去。珠宝绸缎,她见得多了,不过是锦上添花。我们要送的,是她最想要的‘亲情’,和最能让她放心的‘能力’。”
她说着,便从书案下,取出了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幅画。画卷缓缓展开,上面描绘的,正是大观园内,一派和睦安乐的景象。画中,有探春在窗下理账的专注,有惜春在亭中作画的恬静,有湘云在花间醉卧的憨态,也有宝钗在树下扑蝶的温婉。而画的中心,正是宝玉,他坐在石头上,正痴痴地看着身边那个,正在葬花的、眉间带着一丝愁绪的少女。整幅画,笔触细腻,设色淡雅,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每一个人物,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能从画中走出来。画卷的右上角,题着一行清秀的小字:《大观园天伦图》。
第二样,是一本册子。册子的封面,是探春那手刚劲有力的字迹——《荣国府开源节流章程初稿》。翻开来,里面没有复杂的账目,只有一条条清晰的、关于如何裁撤冗员、如何承包园地、如何减少不必要开支的条陈。每一条,都附上了预估能节省的银两数目。这本册子,虽然只是初稿,却清晰地展现了贾府新一代管理者,那勃勃的生机与锐意改革的决心。
而第三样,则是一张素白的信笺。
“画,是我画的,代表的是我们对姐姐的‘思念’。”黛玉轻声说,“册子,是三妹妹做的,代表的是我们贾家的‘能力’和‘自省’。而这最后一封信,则需要你来写。用它,来传递我们真正的‘声音’。”
宝玉看着那张空白的信笺,一时间,竟有些千斤重负之感。他知道,这封信,将决定贾家未来的命运。
“我……我该怎么写?”
黛玉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了他的身边,拿起他放在笔架上的那支毛笔,塞入他的手中。随即,她伸出自己那微凉的、带着墨香的纤手,轻轻地,覆在了他握笔的手背上。
“我来教你。”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魔力。
宝玉只觉得一股奇异的暖流,从手背上,瞬间传遍了西肢百骸。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鼻端,萦绕着她身上独有的、清冷的药香与墨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微凉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过的触感。
他的心,瞬间乱了。手中的笔,也变得重若千钧。
“凝神。”黛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宝玉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心中那份旖旎的悸动,压了下去。他重新握紧了笔,在黛玉的引导下,缓缓地,蘸满了墨。
“这封信,不能写朝堂,不能写政敌,甚至不能有半句抱怨。”黛玉的声音,如同一位最优秀的棋手,在指导着一个懵懂的学徒,“你要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那些烦心事。你只是一个许久未见姐姐、思念姐姐的、不懂事的弟弟。”
她的手,引导着他的手,在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那是一个充满了孺慕之情的开头。
“大姐姐亲鉴:月前一别,至今己是数秋。弟在园中,无时无刻不思念姐姐……”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宝玉的思绪,完全被黛玉所掌控。他按照她的指引,用最孩子气的口吻,开始讲述园中的“趣事”。
他写自己前些日子,因冲撞了薛蟠,如何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又如何因祸得福,让老祖宗,看清了某些人的“假慈悲”。他三言两语,便将王夫人与薛家的跋扈,描绘得淋漓尽致,却又通篇不见一个“怨”字,只像个受了委屈、向姐姐告状的顽童。
他又写三妹妹探春,如何像个“小管家婆”一样,每日里对着账本发愁,又如何想出了许多“奇思妙想”,竟真的让府里,省下了一大笔开销。他将家族的“开源节流”,写成了一场姐妹间的“游戏”,既展现了探春的能力,又不动声色地,回应了那“奢靡无度”的指控。
在信的末尾,黛玉引导着他,写下了最关键、也最诛心的一段话。
“……只是,园中虽好,外面的风言风语,却也恼人。总有些小人作祟,说我们家这样那样的不是。父亲和哥哥们,都是实诚人,不善言辞,白白受了许多闲气。弟愚钝,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姐姐在宫中,一切安好。有姐姐的天恩庇佑,我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才能在这风雨飘摇中,寻得一处安稳的所在。”
“外戚骄横”、“小人作祟”、“风雨飘摇”。
每一个词,都用得极其巧妙,既是诉苦,又是求救,更是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王子腾一派。而这一切,又都被包裹在了最私密的、最天真无邪的“姐弟私语”之中。
写完最后一个字,宝玉早己是满头大汗。他看着眼前这封信,心中充满了震撼。他从未想过,文字,竟可以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他抬起头,看向身边的黛玉。烛光下,她的侧脸,美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闪烁着足以颠覆乾坤的、令人心悸的智慧光芒。
感受到手背上那微凉的触感,宝-玉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只要能和她这样在一起,便是下一刻就死了,我也甘心。”
这份“三合一”的礼物,最终被装进了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楠木匣子里,由贾琏亲自,送入了宫中。
深宫之内,凤藻宫。 元春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各宫送来的贺礼单子。那些金碧辉煌的名字,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符号。她身处这世间最繁华的所在,心中,却比任何人,都更感到孤寂。
就在这时,心腹太监呈上了贾府送来的那个楠木匣子。 “娘娘,是荣国府送来的贺礼。”
元春心中一动,亲自打开了匣子。 没有预想中的珠宝玉器,只有一幅画,一本书,一封信。
她先是展开了那幅《大观园天伦图》。当画中那些熟悉的身影,和那片让她魂牵梦萦的园林,映入眼帘的瞬间,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画上的每一个人,都笑得那么真实,那么鲜活,仿佛她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们的温度。
她颤抖着手,又拿起了那封信。当看到宝玉那熟悉的、略带稚气的笔迹,和信中那些充满了“傻气”的家常话时,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然而,当她含着泪,读到信的末尾,看到“小人作祟”、“风雨飘摇”等字眼时,她脸上的悲戚,瞬间凝固了。作为一个在深宫中浸淫多年、早己历练出钢铁心智的女人,她立刻从这些看似“天真”的词句中,嗅到了强烈的、危险的政治信号。
她迅速擦干眼泪,拿起了那本探春的《章程初稿》。 一页,一页,她看得极慢,极认真。
当她看完最后一页,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温情与软弱,都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帝国贵妃的、彻骨的冰冷与威严。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三份礼物,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堪称完美的“汇报”与“求救”。 画,是亲情,用来软化她的心。 信,是警报,用来点明危机的根源。 而这本册子,则是承诺,向她、也向皇帝,展现了贾家“自救”的能力与决心。
“好……好一个林丫头……好一个宝玉……”她将那封信,紧紧地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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