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时代,以一种最不堪、最决绝的方式,轰然落幕了。
那一日的雷霆风暴过后,荣国府非但没有陷入混乱,反而迎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于新生的平静。盘踞在府邸上空多年的那片阴霾与腐朽,仿佛被连根拔起,连冬日里透过枯枝洒下的阳光,都似乎比往年清亮了几分。
怡红院,更是成了这片新生景象中最温暖的核心。
这里的空气里,再也闻不到那令人心悸的浓重药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淡而温润的、混合着书卷墨香与上等安神香的雅致气息。丫鬟们的脚步,依旧轻巧,脸上却再无往日的惶恐与哀戚,反而多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安稳的笑意。
她们看向那个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的、身着素雅衣裙的少女的眼神,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起初是敬畏,敬畏她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再是感激,感激她将宝二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如今,当她们看着黛玉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宝玉,看着她亲自为他调理药膳、整理文书,看着她用那双曾写下无数绝妙诗篇的纤纤素手,为他拂去额角的汗珠时,那份敬畏与感激,便悄然沉淀为了一种最真诚的、近乎崇拜的信服。
合府上下,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位看似柔弱的林姑娘,才是如今这座国公府里,真正的定海神针。她,才是宝二爷与这个家,未来的依靠。
宝玉的伤势,在黛玉的精心调理下,日渐好转。他中毒的根子虽然被清除了,但“飞刀茯”长年累月的侵蚀,依然让他的身体亏空得厉害。黛玉并不急于求成,只是用最温和、最滋养的方式,一点一滴地,为他固本培元。
于是,怡红院的日常,便成了一幅旁人羡艳不来的、静谧而动人的画卷。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时,黛玉会亲自将一盅用莲子、百合与上等官燕精心熬煮的清粥,端到宝玉的床前。她会用银匙,一勺一勺,耐心地喂他。宝玉则像个最听话的孩子,眉眼弯弯地,将她喂的所有东西,都吃得干干净净。旁人送来的、再是山珍海味的补品,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用他的话说,便是:“旁的东西,都没有林妹妹亲手做的,有灵气。”
午后,冬阳最是暖人。黛玉会搬一把小杌子,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为宝玉轻声读一卷书。她不再读那些会引人伤情的西厢记、牡丹亭,转而读起了山川地理的游记,或是先贤大家的哲思。她的声音清越动听,如山涧清泉,缓缓流淌,不仅安抚着宝玉的身体,更滋养着他那颗刚刚经历过巨大风暴的、疲惫的心。而宝玉,则会靠在榻上,手中拿着画笔,就着那温暖的日光,痴痴地,为她画一幅小像。他画得极慢,也极认真,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入灵魂深处。他笔下的她,眉宇间,少了前世的忧愁与病弱,多了一种历经风雨之后的沉静与通透,美得令人心折。
黄昏,残阳如血。宝玉的精神好些了,便会起身,坚持为黛玉研墨。黛玉则会铺开纸张,或临摹法帖,或绘制一些新奇的图样。两人并不多言,书房里,只有上好的松烟墨在砚台中盘旋时,那沙沙的、细微的声响。墨香与黛玉身上独有的、清冷的药香混合在一起,氤氲成一种最令人安心的氛围。
有时候,宝玉会看着她专注的侧影,一看,便是一个时辰。他常常会想,前世的自己,究竟是何等的愚蠢与盲目,才会舍弃了眼前这块举世无双的真璞美玉,而去追寻那所谓的“金玉良缘”?那不仅是辜负,更是对神明所赐予的、最珍贵礼物的亵渎。
这一日,探春又依着惯例,抱着几本账册,来到了怡红院。
王夫人倒台后,她这位“三姑娘”的管家权柄,在贾母的全力支持下,得到了空前的巩固。而黛玉,则成了她最信赖、也是唯一的“幕后军师”。
“林姐姐,你看,”探春将一本账册,在黛玉面前展开,一张英气勃勃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敬佩,“按照你之前定的‘承包责任制’,这才不过半月,园子里的那些婆子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往日里那些荒废的花圃,如今都被她们伺候得妥妥帖帖。还有那几个池塘,也有人主动请缨,要去养鱼虾。我算了一下,光这一项,咱们府里,一年至少能省下三百两银子,年底,还能多出一笔不小的进项呢!”
她又翻开另一本册子,指着上面划掉的一长串名字,说道:“还有这几个采买上的管事,都是些旧日里跟着周瑞家的一伙的,我照着姐姐你的提点,查了他们的旧账,果然个个手脚都不干净!如今将他们撤换了,换上咱们自己提拔的寒门子弟,采买上的价格,竟比往日里,足足低了一成!”
黛玉含笑听着,不时地点点头。她知道,探春是把好刀,锋利,果决,只要为她指出正确的方向,她便能披荆斩棘。
“这都是你的功劳,”黛玉温言道,“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姐姐快别这么说!”探春急忙道,“若没有姐姐你的计策,我便是有三头六臂,也理不清这如乱麻般的家事。如今府里风气一新,人人都说,是托了三姑娘的福。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真正让咱们家,换了这片新天地的,是你,林姐姐。”
她的语气,是发自内心的、最真诚的敬服。
黛玉只是笑了笑,为她续上一杯热茶。
一旁的宝玉,静静地听着她们的对话,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比自己得了任何赞赏都要强烈的自豪感。
一个是他的亲妹妹,一个是他的心上人。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正联起手来,将这个曾经腐朽不堪的家,一点一点地,修复成一个更美好的模样。而他,则是她们最坚实的后盾。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无比的踏实,无比的满足。
待探春心满意足地离去后,房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宝玉看着身边那个正低头,用银签,细细地为他挑拣着莲子芯的黛玉,心中那股激荡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
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黛玉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只听他用一种极其认真、也极其郑重的语气,缓缓地说道:“林妹妹,以前,我总想着,我这一辈子,就是要为你,建一座最华美的园子,为你,遮挡住世间所有的风雨。”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清醒的力量:“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如今,才终于明白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仿佛在立下一个最神圣的誓言:“我错了。你,从来就不是那需要被人圈养在园子里的娇花。你,是能呼风唤雨的龙,是能浴火重生的凤。”
“我此生最大的福气,不是为你遮风挡雨。而是,能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与你……共沐风雨。”
与你,共沐风雨。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像一道最温暖的、蕴含着无尽力量的暖流,瞬间,冲开了黛玉重生以来,在她心头筑起的那道最坚固、最冰冷的堤坝。
她的心,猛地一颤。
前世,他说的,是“你放心”。
那三个字,是少年人的痴情,是镜花水月的承诺。
而今生,他说的,是“我与你,共沐风雨”。
这六个字,是一个男人,在经历了生死、背叛与救赎之后,所能给出的、最深刻、最成熟的担当。
黛玉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而亮得惊人的桃花眼。那眼底,依旧有痴,有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平等、尊重,与生死相托的觉悟。
她缓缓地,笑了。
那是一个,宝玉从未见过的笑容。
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疏离的、浅浅的微笑;也不是那种带着讥诮的、冷冷的弧度;更不是那种带着哀愁的、凄美的苦笑。
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如冰雪初融、万物复苏般的、真正灿烂的笑容。那笑容,从她那双总是蕴含着太多故事的、美丽的眼眸深处,一点一点地,漾了开来。仿佛一瞬间,将她重生以来所背负的所有沉重、所有算计、所有伤痛,都彻底融化了。
整个怡红院,仿佛都因为她这一笑,而明亮了起来。
宝玉看得痴了。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挣扎,都只为了,换来眼前这一个笑容。
一切,都值了。
……
岁月静好,仿佛可以就这么,一首到地老天荒。
然而,一份来自府外的信函,却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这一日,平儿脚步匆匆地,来到了怡红院。
自王熙凤去后,她便一心一意地,抚养着巧姐儿。因着之前在“鸳鸯账”一事上,她坚定地站在了黛玉这边,如今,她在府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颇受贾母与探春的看重。
“林姑娘,宝二爷。”她行了礼,脸上,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神色,“方才,金陵的王家……就是我们奶奶的娘家,派人送信来了。”
“哦?”黛玉有些意外,“可是有什么事?”
平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低声道:“信是给老太太的,我己送了过去。信上说,他们……他们许久未见巧姐儿,心中甚是想念,想……想接巧姐儿,回金陵去小住一段时日。”
这本是一个再合情合理不过的请求。
舅家想念外甥女,人之常情。
宝玉听了,也没觉得有何不妥,随口道:“巧儿妹妹自没了母亲,也确实孤单。回娘家住住,散散心,也是好事。”
然而,黛玉接过信,展开一看,那双刚刚还含着笑意的、清亮的眸子,却在看清信中落款的瞬间,不易察觉地,微微眯了起来。
她的脸上,那抹温暖的笑意,缓缓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冰冷的、仿佛猎人发现了猎物踪迹般的、审慎而锐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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