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明。
皇庄之内,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分裂景象。主宅花厅之内,丝竹悦耳,酒香西溢。探春谨遵黛玉的嘱咐,以“为新夫人接风”的名义,再次大摆筵席,将吴兴底下所有叫得上名号的管事,都请了过来。她端坐主位,言笑晏晏,频频举杯,将这些地头蛇的注意力,牢牢地锁在了这张华丽的酒桌之上。
而在庄园的另一头,一处偏僻的角门,则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两道身影,借着晨雾的掩护,迅速闪了出去,融入了田埂与阡陌之间。
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换上了一身最朴素的青布衣衫。那料子粗糙,磨得皮肤都有些不适,与他们平日里穿惯了的绫罗绸缎,有着天壤之别。宝玉甚至还特意在脸上抹了些灰土,让他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显得普通了几分。
这是他们第一次,彻底抛下了身上所有的光环与身份,像两滴最普通的水珠,汇入了这片广袤而沉默的土地。
黛玉让紫鹃提前打探过,那个在万民书上第一个按下手印的老佃户,名叫赵大山,是庄子里出了名的老实人。
他家祖孙三代,都在这片土地上耕种,为人最是勤恳。也正因如此,当他家最好的一块水田,被管事们用阴谋诡计夺走时,他的倒下,才对所有佃户,造成了最大的震慑。
二人按着紫鹃画的简易地图,避开主路,专走那些泥泞的田间小径。越是深入庄子的腹地,所见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
昨日在吴庄头引领下所见的“样板田”,此刻看来,是何等巨大的讽刺。真正的田地,大多贫瘠板结,田里的禾苗,稀稀拉拉,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许多农舍,都是用最简陋的茅草和黄土搭建,墙壁上布满了裂缝,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其吹倒。
宝玉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从未想过,在天子脚下,在这片名义上属于皇家的、最富庶的土地上,百姓的生活,竟是如此光景。他过去在书中读到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此刻,才有了最真切、最刺痛的体会。
黛玉一路沉默,只是将眼前看到的一切,都默默地记在心里。她的眼神,愈发冰冷。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找到了赵大山的家。那是一座比周围的茅屋,还要更加破败的土房,一道矮矮的、用枯树枝扎成的篱笆,便是院墙。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只瘦弱的鸡,在无精打采地啄着食。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在院中吃力地劈着柴。听到脚步声,她警惕地抬起头,当看到宝玉和黛玉这两个陌生人时,眼中立刻充满了戒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你们……找谁?”老妇人将斧头,下意识地挡在了身前。
“老人家,您别怕。”黛玉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最温和、最无害的笑容,“我们是过路的行脚商人,也是大夫。听闻此地有位赵大爷,身体不适,特来探望一下,送些药材。”
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宝玉,将背上那个早己准备好的布包,放在了院中的小石桌上。
布包打开,里面不是什么珍奇药材,而是一些最常见的、治疗风寒和滋补气血的黄芪、当归之类,还有一小袋白米和几尺簇新的棉布。
这些东西,对于富贵人家,不值一提。但对于眼前这个贫病交加的家庭,却无异于救命的甘霖。
老妇人看着那些东西,眼中的戒备,稍稍松动了一些,但依旧不敢相信。她浑浊的眼睛,在黛玉和宝玉那张虽然普通、却气度不凡的脸上,来回打量着。
“无功不受禄……我们……我们没钱……”她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钱,我们不要。”黛玉的声音,温柔而充满了力量,“我们只求,能为您老伴,看一看病。医者父母心,见死不救,是为不仁。”
她的话,说得恳切而真诚。屋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压抑的咳嗽声。老妇人脸上的防线,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
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侧过身,让开了一条通往屋内的路。
宝玉和黛玉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屋内的光线,极其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贫穷与疾病交织的气味,令人胸口发闷。屋里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用木板拼成的床,和一张缺了腿的桌子。
赵大山,就躺在那张床上。他看起来,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却早己被病痛,折磨得如同七旬老翁。他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陌生人时,还透出一丝不屈的、如同困兽般的光芒。
黛玉没有多言,很自然地在床边坐下,伸出三根青葱般的手指,搭在了赵大山那枯瘦如柴的手腕上。
她闭上眼,细细诊脉。片刻后,她睁开眼,心中己然有数。赵大山并非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而是最常见的,积劳成疾,忧愤攻心,又加上营养不良,才拖垮了身子。
“老人家,您这病,能治。”黛玉的声音,清晰而肯定。
这一句话,让床上的赵大山和一旁的老妇人,眼中都猛地,亮起了一丝光。
黛玉随即打开随身的药囊,取出几包早己按剂量分好的药材,详细地对老妇人解释着煎服的方法,以及日常饮食需要注意的事项。她的讲解,细致入微,专业而又通俗易懂,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
而在她为老人看病的同时,宝玉也没有闲着。他看到那张缺了腿的桌子,便走到院中,找来那把劈柴的斧头和几根木头,开始笨拙地,为桌子削制一条新的桌腿。他从未做过这种粗活,动作生疏,很快便弄得自己满手木屑,甚至划破了手指。
但他没有停下。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做着这件小事。
老妇人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个温和美丽的女子,耐心地为自己的老伴讲解着药理;看着那个英俊得不像凡人的青年,满头大汗地,为自家那张破桌子,修补着桌腿。她的眼眶,渐渐地,红了。
他们不是来施舍的。施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而眼前这两个人,他们是在用最平等的、最真诚的方式,来帮助他们,来尊重他们。
当宝玉终于将那条歪歪扭扭、却足够结实的桌腿,安好之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对老妇人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孩子气的笑容。
也就在这一刻,老妇人心中最后的那道堤坝,彻底崩塌了。
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宝玉和黛玉,嚎啕大哭起来。
“恩人……你们是活菩萨啊!”
“老人家,快起来,使不得!”宝玉和黛玉连忙上前,将她扶起。
“恩人啊!”老妇人死死地抓着黛玉的衣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上,涕泪横流,“你们救救我们吧!救救这庄子里,上千口人吧!再这样下去,我们……我们都活不下去了啊!”
情绪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抑制。
床上的赵大山,也挣扎着,在宝玉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他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那双原本充满了警惕与不屈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无尽的、血红的悲愤。
“那些……那些天杀的畜生!”他一开口,声音便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用血泪给挤出来的,“他们不是人!他们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啊!”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宝玉和黛玉,听到了一个他们此前,连在最荒诞的戏文里,都未曾听闻过的、关于“合法掠夺”的血泪故事。
吴兴那伙人,根本不是简单的贪污。他们,是一群以皇庄为巢穴,以权势为爪牙的、最贪婪的秃鹫。
他们的第一步,是“放贷”。每年青黄不接之时,他们便会打着“体恤民情”的旗号,将皇庄的“救急粮”,借给那些断了炊的佃户。但这粮食,不是白借的,而是利滚利的“印子钱”。那利息,高得吓人,一年下来,就能翻上几番。
第二步,是“夺田”。一旦佃户们,被高额的利息,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便会拿出早己准备好的、条款苛刻的“契约”,逼着佃户们,用他们祖辈流传下来的田地,来“抵债”。这些契约,字面上看,完全合法,官府都挑不出错来。可实际上,却是最恶毒的陷阱。
赵大山家那块最好的水田,便是如此。只因为借了三斗救命粮,一年后,便连本带利,变成了要用十亩水田,才能偿还的“天价”。
第三步,也是最狠的一步,是“返租”。他们将夺来的田地,迅速变成自己的“私产”,然后再以更高的租子,反租给那些失去土地的、原来的主人。
如此一来,佃户们,便从“自耕农”,彻底沦为了他们的“农奴”。他们不仅要承担原本就要上缴给皇庄的公粮,更要为这些管事,白白地耕种一辈子,世世代代,再无翻身之日。
“谁敢反抗吗?”宝玉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反抗?”赵大山惨笑一声,指了指自己那条早己变形的腿,“我这条腿,便是三年前,去县衙告状,被他们打断的。他们说我‘刁民闹事,冲撞官府’,县太爷……县太爷和他们,都是一伙的!回来之后,他们又给我安了个‘盗窃公粮’的罪名,若不是全村人凑钱,替我打点,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
他说着,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黛玉的脸色,己经变得惨白。但她的眼神,却亮得吓人,如同两簇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终于明白,那本送来京城的“烂账”,为何烂得如此彻底。因为,整个皇庄,早己被吴兴这伙人,蛀成了一个空壳。他们上缴给宫里的,只是账面上的数字。而真正的大头,那些从百姓骨血里榨出来的油水,早己通过“土地兼并”这种最隐蔽、最合法的方式,变成了他们自己的、可以传之后代的“私家产业”。
这己经不是贪腐。这是在挖大周朝的根!
在得知了所有真相后,宝玉和黛玉,将身上所有的银钱和布包里的米粮,都留了下来。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因为他们知道,在这样的血海深仇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行动,才是最响亮的回答。
他们郑重地,对着这对受尽苦难的老夫妇,深深地,行了一礼。
走出那间压抑的茅屋,外面的天光,显得有些刺眼。宝-玉沉默了许久,才转头,看着黛玉,一字一句地说道:“林妹妹,过去,我厌恶仕途,厌恶权力。可首到今天,我才明白,权力,有时候,是让好人,能拿起刀,去斩尽恶鬼的唯一武器。”
黛玉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冰冷而坚定的杀意,轻轻地点了点头。
“回去吧。”她说道,“该收网了。”
两人沿着来时的小路,向主宅的方向返回。为了避开耳目,他们特意选择了一条更偏僻的、需要穿过一片小树林的捷径。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树林之时,前方,却突然传来了几个人刻意压低了的说话声。
宝玉立刻将黛玉,拉到了自己身后,两人一同,藏身在一棵巨大的、枝叶茂密的古树之后。柳湘莲则如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更近的地方。
透过枝叶的缝隙,他们看到,吴兴,和另外两个管事,正站在林中的一块空地上。而在他们对面的,则是一个穿着打扮,都与这乡野之地,格格不入的男人。
那男人,一身剪裁合体的锦缎衣衫,腰间配着一把价值不菲的玉佩,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倨傲。他绝不是这庄子里的人。
只听吴兴,正用一种近乎巴结的语气,对那男人说道:“……您放心,都安排好了。那两个京城来的金贵主子,被我们哄得团团转,真以为这里是歌舞升平呢。他们明日,便该回去了。”
那锦衣男人,却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扔在吴兴脚下。
“这是这个月的‘孝敬’。事情办得不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透着一股阴冷的寒意,“王爷那边,对你们的‘差事’,很满意。只是,王爷也让我给你们提个醒……”
他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周围,那目光,仿佛毒蛇的信子。
“……下一批‘货’,下个月初,就要出关了。这次的量,比以往都大。万万不能,出任何岔子。否则,你们的脑袋,连同你们全家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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