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大帐内的气氛,依旧凝重如铁。
陆振声的调查,在碰壁三日之后,己然陷入了彻底的停滞。他就像一个手握屠龙之刃的勇士,却被困在了一座无形无影的迷宫之中,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可施。
就在他一筹莫展,甚至准备向京城上书,请求下一步指示之时,帐外,却传来了一阵并不喧哗,却足以引人注意的骚动。
“大人,贾家……贾家的车驾,又回来了!”一名亲兵,面带惊疑之色,匆匆入帐禀报。
陆振声一愣,随即快步走出大帐。
只见广场之上,那支数日前才刚刚离去的贾府车队,竟真的去而复返。只是,这一次,他们带来的,不再是身着锦衣的护卫,而是一辆又一辆装满了粮食、药材、甚至还有大锅与薪柴的骡车。
车队在广场的另一头停下,与钦差那壁垒森严的营地,遥遥相望,泾渭分明。
身着青布素衣的贾宝玉与林黛玉,相携着,从第一辆马车上走了下来。他们并未前来拜见钦差,甚至没有向这边看上一眼。
他们的第一件事,不是查账,不是审人。
而是在这庄子最中心、最显眼的地方,命人,支起了一口口巨大的行军铁锅。
清冽的泉水被担来,倒入锅中。上好的新米,被一袋袋地解开,那雪白的米粒,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熊熊的炉火被点燃,很快,巨大的铁锅之下,便升腾起了温暖的火焰。
随着水温的升高,丝丝缕缕的白色蒸汽,开始从锅中氤氲而出,带着一股最纯粹、最质朴的,米粮的香气,混杂着柴火的清香,乘着风,缓缓地,飘向了整个村庄。
与此同时,在粥棚的旁边,一个简易的诊棚,也被迅速地搭建了起来。几位从京城请来的、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打开了药箱,将各式各样的药材,一一摆开。
黛玉、宝玉、探春,三人皆换上了最简单的衣衫,亲自在粥棚前忙碌着。他们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是安静地,做着这一切。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看呆了。
钦差大营里的官兵们,不解地看着这群仿佛来“过家家”的贵族。而那些躲在暗处观察的管事们,则是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发出了不屑的嗤笑。
“我当是什么高招,原来,是来收买人心的妇人之仁。”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吴兴对着身边的几个心腹,低声嘲讽道,“这些泥腿子,都是些喂不熟的白眼狼。给他们一碗粥喝,他们便感恩戴德了?可笑至极!”
他的心腹们,也纷纷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这种“天真”行径的鄙夷。
然而,他们错了。
粥香,是这世间,最温柔,也最无法抗拒的武器。它能穿透最坚固的门扉,也能唤醒最麻木的心灵。
皇庄的佃户们,从自家那破败的茅屋里,探出了头。他们远远地,看着广场上那不可思议的一幕,闻着空气中那久违的、足以让肠胃都痉挛起来的香气。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与那些管事们截然不同的、一种更为复杂的表情。
那是,极致的渴望,与根深蒂固的,怀疑。
粥,很快便熬好了。雪白的米粒,在锅中,熬煮得烂熟,变得粘稠而香醇。黛玉亲手,盛起了第一碗,那滚烫的粥,在微寒的春风里,散发着的、白色的热气。
然而,没有人上前。
所有的佃户,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扶着墙,倚着门,像一群受惊的、可怜的刺猬,将自己,缩在安全的壳里。他们的喉头,在上下滚动,他们的肚子,在咕咕作响。可他们的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他们害怕。他们不知道,这碗粥的背后,藏着怎样的陷阱。他们不知道,喝下这碗粥,明天,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
广场上,出现了诡异的对峙。一边,是热气腾腾的粥棚,和安静等待的宝黛等人。另一边,是沉默的、挣扎的、数以百计的,饥饿的村民。
陆振声站在自己的大帐前,看着这一幕,那张一向冷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动容的神色。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三天,面对的,是怎样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也终于明白,黛玉口中的“仁政”,究竟,意欲何为。
就在这僵持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那是一个约莫西五岁的孩童,他显然是饿极了,早己将父母“不要去”的叮嘱,忘在了脑后。他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怀疑,只有那碗粥,那碗能让他不再挨饿的、热气腾騰的粥。
“狗蛋!回来!”孩子的母亲,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想要上前,却又不敢。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个名叫“狗蛋”的孩童,跑到了粥棚前,仰起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看着眼前这个神仙姐姐般的女子,怯生生地,伸出了自己那只空空的小手。
黛玉蹲下身,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碗早己晾得温热的粥,用一个最稳、最轻的动作,递到了孩子的手中。
孩子接过碗,甚至来不及拿勺子,便将小脸,埋进了碗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满足的声响。
这一幕,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那片死寂的湖面。
人群中,那个孩子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地,喝着那碗香甜的粥,她紧绷的、恐惧的神经,终于,断了。她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她不再犹豫,从人群中走出,走到了自己孩子的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黛玉,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两个,三个……
如同被解开了某种无形的魔咒,沉默的村民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从他们的藏身之处,走了出来。他们拿着家里所能找到的、所有能盛东西的器皿——破了口的碗,掉了瓷的盆,甚至,是洗干净的葫芦瓢。
他们默默地,排起了长队。
起初,队伍还有些散乱。但很快,在宝玉和探春的温和引导下,队伍,变得井然有序。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推搡。只有那压抑了许久的、喝粥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满足的叹息。
整整三日。
贾家的粥棚,从未间断。从清晨,到日暮。仿佛那米粮,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医棚前,更是排起了长龙。那些常年劳作,落下一身病痛,却无钱医治的百姓,第一次,得到了老大夫们最细致的诊治,并领到了免费的、能救命的汤药。
人心,都是肉长的。
三天的时间,足以让冰雪消融,也足以,让一颗颗被恐惧冻结的心,重新,感受到一丝温暖。
村民们的眼神,变了。他们看向宝黛等人的眼神,从最初的戒备与怀疑,渐渐地,变成了感激,变成了信赖,最终,变成了一种近乎信仰的,依赖。
吴兴等人,也从最初的嗤之以鼻,变得越来越坐立不安。他们发现,自己对这群“泥腿子”的、那种建立在恐惧之上的绝对掌控力,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瓦解。
他们怕了。
而黛玉和宝玉,等的,就是这一刻。
第三日的黄昏,当最后一锅粥,也施舍完毕之后。宝玉,第一次,站上了那个用骡车,临时搭起的高台。
他看着台下,那黑压压的、上千张仰望着他的、质朴的脸庞,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说任何关于“清查”和“罪证”的话。他的声音,通过内力的加持,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各位父老乡亲!”他朗声说道,“我贾宝玉,今日,在此,以荣国府和林夫人的名义,宣布三件事!”
“第一!自今日起,废除皇庄之内,所有不合朝廷法度的‘借贷契约’!凡是因此而被夺走的田产,一经查实,尽数归还!”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第二!”宝玉的声音,愈发高昂,“为体恤民情,我与夫人决定,今年皇庄所有佃户的田租,尽皆,减免三成!”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人群中,轰然炸响!
减租三成!这是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人群,彻底沸腾了!许多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浑身发抖。
“第三!”宝玉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我知道,你们心中有冤,有苦,有不敢说的委屈。我向你们保证,从今往后,在这片土地上,为你们做主的,不再是任何一个管事,而是我贾家,是朝廷的王法!若有人,再敢欺压你们,你们,便只管,来找我!”
话音落下,整个广场,先是陷入了极致的、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
紧接着,成百,上千的佃户,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一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用最质朴、也最隆重的方式,向着高台上的宝玉和黛玉,向着这份迟来的、却足以改变他们命运的希望,狠狠地,磕下了头!
那一夜,钦差大帐的灯火,亮到了天明。
那个曾经受过宝黛恩惠的、名叫赵大山的老佃户的族弟,最终,还是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他的身后,跟着数十个、上百个,村子里,最有威望的老人与汉子。他们的手中,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有那个为首的老人,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无比郑重的姿态,双手,捧着一卷用最干净的白麻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们跪在了陆振声的大帐前。
老人解开布包,将里面的东西,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那是一块更长的、由无数块破旧布头,缝合而成的“万民书”。
在那块长长的布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吴兴等人,十数年来的种种罪行——私设公堂、草菅人命、强占民田、逼捐勒索……每一条,都触目惊心,都血泪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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