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光，是温润的。
没有春日的浮躁，不带夏日的炽热，也不似冬日的凛冽。它像是一匹质地上好的素金缎子，从雕花的窗棂间，安静地流淌进来，将怡红院内那满目的绮丽浓红，都浸染上了一层安宁而雍容的光泽。
贾宝玉醒来的时候，天光正是这样恰到好处。
他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身边的人。他侧过头，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枕边那张沉静安然的睡颜。
黛玉睡得很沉。许是连日来心神消耗太过，此刻的她，卸下了所有的戒备与锋芒，眉眼舒展，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扇形的阴影，看起来，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娇憨的孩子。
宝玉的心，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所填满了。
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她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不敢触碰，只敢这样凌空，一遍又一遍地，勾勒着她的轮廓。从她光洁的额头，到挺秀的鼻梁，再到那双曾流过两世泪水的、此刻却安然闭着的眼睛。
这是他的妻。
是他用尽了两世的痴、两世的痛、两世的追寻，才终于，拥入怀中的珍宝。
首到此刻，他依然觉得，眼前的一切，美好得，像一场不敢惊醒的梦。
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黛玉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在初醒的朦胧中，倒映出宝玉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痴恋的脸。
她没有惊，也没有羞，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却又无比甜美的微笑。
“早。”她轻声说。
“早。”宝玉傻傻地回道，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醉在了她这一笑里。
大婚后第三日，按着府里的规矩，新人需早起，到荣庆堂，接受合府上下的请安。
当黛玉在紫鹃、春纤等人的服侍下，穿上那身代表着“宝二奶奶”身份的、绣着五彩翟鸟的深青色正装，梳起妇人发髻，插上赤金点翠的头面时，整个怡红院的丫鬟婆子们，都看呆了。
若是说，大婚那日的凤冠霞帔，是极致的华美与尊贵；那么此刻的她，便是洗尽了铅华之后，沉淀下来的、真正属于当家主母的、从容内敛的气度与威仪。
当宝玉牵着她的手，走进荣庆堂时，里面早己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从邢夫人、李纨、探春，到府中各房各院的管事媳妇、得脸的丫鬟，无一缺席。
“给二爷、二奶奶请安！二爷、二奶奶金安！”
整齐划一的请安声，在正堂内回响。
黛玉没有丝毫的局促。她与宝玉一同，先给上首的贾母行了礼，随即，才在贾母身侧那张早己备好的、仅次于贾母的梨花木椅上，缓缓坐下。
她目光温和地扫过下方众人，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都起来吧。往后都是一家人，不必拘这些虚礼。”
她没有说太多的话，却也没有人，敢对这位年纪轻轻的新主母，有半分的轻视。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是她，如何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将贾府从覆灭的边缘拉了回来。如今，众人看向她的眼神里，早己没有了当初的怜悯或是嫉妒，只剩下了最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敬畏。
黛玉将府中诸事，有条不紊地，一一做了安排。提拔了几个在之前风波中，依旧忠心耿耿的仆妇，也敲打了几处尚有旧习的院落。她的每一句话，都温和，却又精准地落在要害上，让探春在一旁听着，都暗暗心折。
一场请安，不过半个时辰，整个荣国府的人事脉络，便被她梳理得清清楚楚。新的秩序，在一种安静而高效的氛围中，被悄然建立了起来。
忙完了这一切，回到怡红院，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黛.玉才真正地，松弛了下来。
她坐在妆台前，宝玉拿过螺子黛，兴致勃勃地说要为她画眉。黛玉笑着应了，任由他有些笨拙地，在自己眉间描画。
他的手，握笔写字时，挥洒自如；此刻，握着这小小的眉笔，却紧张得，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他画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绝世的艺术品。黛玉从镜中，看着他那张英俊的、此刻却充满了孩子气的认真的脸，心中一片柔软。
她忽然想起，前世，他们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那时，她总嗔怪他画得不好，画得歪了。两人在闺房之中，因此而嬉笑打闹，是她那段灰暗压抑的生命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如今，依旧是这个人，依旧是在为她画眉，可她的心境，却己是天差地别。
“画好了。”宝玉长舒一口气，退后一步，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黛玉看着镜中的自己，眉毛被画得，一边粗，一边细，有些滑稽。她却不以为意，反而真心实意地，夸赞道：“很好看。”
宝玉闻言，更是高兴得眉飞色舞。
他不知道，她夸的，不是这眉，而是这份失而复得了两世的、可以肆意享受的，安稳与温情。
新婚燕尔的甜蜜，并未让他们沉溺于安逸。
他们做的第一件“大事”，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将怡红院西侧、原本用来赏玩作乐的一间最大的穿堂，改造成了一间“舆图室”。
宝玉亲自爬上梯子，将那副由皇帝御赐的、由宫中最好的画师绘制的“大运河全图”，郑重地，挂在了正对门的主墙上。
黛玉则指挥着下人，将一张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案，拼接在一起。案上，堆满了来自工部、户部，以及沿线各州府送来的、堆积如山的各式卷宗、账册与水文图。
这间曾充满了风花雪月的屋子，从此，便成了他们二人并肩作战的、新的“战场”。
夜深人静，喜烛的光，依旧明亮。
黛玉与宝玉，并未安歇，而是相对而坐，开始整理第一批由皇庄送来的、关于运河沿线各处水文与地质的勘探报告。
这些报告，大多是前任官员所留，行文枯燥，数据繁杂。宝玉看得有些头疼，黛玉却看得极为认真。她的手指，缓缓地，划过那些泛黄的纸张，那双曾品评过无数绝妙诗词的眼睛，此刻，却在冷静地、分析着那些关于“土质”、“流速”、“淤积”的枯燥文字。
“宝玉，你看这里。”黛玉忽然停了下来，指着一份报告中的一处，眉头微蹙。
宝玉连忙凑过去看。
那是一份关于“黑水沼”地质的描述。报告中，写得语焉不详，只用了“土质松软，深不可测，自古乃水泽之国”等模糊的字眼。可最终的结论，却写得斩钉截铁——“此地水路自古通畅，只需加固堤坝，便可为运河主道。”
“这有什么问题吗？”宝玉不解地问。
“问题很大。”黛玉又从旁边，抽出另一份关于“黑水沼”地区降雨量的水文记录，两相对照，声音，渐渐沉了下来，“你看，这里的记录显示，黑水沼地区，每年夏秋两季，降雨量极大，时有山洪，这与它‘水泽之国’的描述，是吻合的。但既然时有山洪，为何勘探报告中，对最关键的‘河床淤积’与‘流沙’问题，却只有一个‘松软’的描述？这不合常理。”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更重要的是，这份报告，与其他所有河段的报告，都不同。其他的报告，都有详尽的‘钻探’数据，精确到每一丈的土层结构。唯有这里，他们用‘深不可测’，回避了所有关键的技术参数。要么，是他们无能，要么，就是他们，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宝t玉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瞬间明白了黛玉的意思。
大运河，是国之命脉。若是在根基上，就留下了这样一处语焉不详的、巨大的隐患，一旦日后出了问题，那便是滔天的大祸！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宝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
黛玉摇了摇头，她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了地图上那个用朱笔圈出的、名为“黑水沼”的小小区域。
“纸上得来终觉浅，”她缓缓说道，“不亲眼去看看，我无法安心。”
宝玉走到她的身后，从背后，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他看着地图上那个陌生的地名，又看了看身前这个，为了他们的未来，为了这个国家，而殚精竭虑的妻子，心中，只剩下无尽的爱与怜惜。
“在想什么？”他柔声问。
黛玉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温暖与力量，那份因发现隐患而带来的凝重，似乎被冲淡了不少。
她伸出手，指着地图上那个遥远的地方，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却又带着几分狡黠的微笑。
“在想，我们的‘蜜月’，”她轻声说，“或许，该换个地方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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