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婉有孕的消息被林默小心翼翼地封锁，府中上下如同铁桶一般。他每日往返于市易司与宅邸之间，脸上虽带着为人父的喜悦，行事却愈发谨慎沉稳。
这日，林默正在市易司衙门审核新拟定的盐引发放章程，一名属官匆匆入内，呈上一封来自静思园的拜帖。帖子上并无落款，只有一枚小小的、形似梅花的暗印。
林默心中一动，这是他与静思园那位老太监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若非紧要之事，绝不会动用。
他屏退左右，展开内附的短笺。字迹是那老太监的，笔划略显仓促：“郡主染恙，咳甚，拒医绝药，日夜不宁。园中阴冷，恐成沉疴。望大人念及旧谊，设法施援。”
顾晚病了？还拒绝医治？
林默的眉头瞬间拧紧。静思园条件清苦，秋深露重，她那般心高气傲的人骤然跌落，郁结于心，染病并不意外。可拒医绝药……她是心存死志，还是以此作为某种无声的抗争？
于公，顾晚仍是皇室郡主，若在静思园香消玉殒，难免引人非议，对新帝声誉有损。于私……林默脑海中浮现出她那日倚在窗边，带着落寞与倔强的侧影，还有那碗她最终喝下的姜茶。他无法坐视不理。
他立刻起身，以巡查新设盐仓为由出了衙门，却并未前往盐仓，而是绕道去了西市一家颇有名气的药铺“济世堂”。他没有以官身出面，而是扮作寻常富家公子，点名要见坐堂的老大夫。
“老先生，请问可有治疗风寒久咳，兼能疏解郁结的方子？病人……心气颇高，近日郁郁，不愿服药，需得在药效与口味之间有所斟酌。”林默描述得颇为含蓄。
那老大夫须发皆白，闻言抬眼看了看林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沉吟片刻道：“公子所虑极是。久咳伤肺，郁结伤肝。既然病人畏苦拒药，或可尝试‘梨膏’之法。取秋梨榨汁，配以川贝、枇杷叶、蜂蜜等物，文火慢熬成膏，口感甘润，化痰止咳，兼能润肺清心。只是此法费时，见效稍缓。”
梨膏？林默眼前一亮。此法甚好！既非汤药，不显刻意，口感也易接受。
“就依老先生，请即刻为我配制一份，用料务求上佳。”林默当即决定。
等待熬制梨膏的过程中，林默又亲自挑选了几样东西：一个手炉，用的是上好的银霜炭，无烟无味；两条厚实柔软的羊毛毯，触手生温；还有几本新出的、无关朝政的风物游记杂书。
待到梨膏熬好，装入精致的白瓷罐中，林默带着这些东西，再次来到了静思园。
园内果然比往日更添几分萧瑟。老太监见到林默，如同见了救星，低声道：“大人您可来了！郡主咳了三西日了，夜里尤甚，几乎无法安枕，却固执得很，连粥水都进得少了。”
林默点点头，示意他放心。他独自走上阁楼，轻轻叩门。
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良久，才响起顾晚沙哑而疲惫的声音：“谁？”
“下官林默。”林默应道。
里面沉默了一下，门被从里面拉开。顾晚站在门后，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乌青浓重，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青丝垂落颊边，更显憔悴脆弱。她穿着一身素色寝衣，外罩一件略显单薄的绸袍，身形似乎比上次见时更加清减。
看到林默，她凤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随即又被惯有的清冷覆盖，侧身让开：“林主事今日怎有闲暇？”
林默走进屋内，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她因咳嗽而微微泛红的眼角，心中莫名一紧。“下官听闻郡主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顾晚瞥了一眼桌上的物品，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弄：“林主事如今是朝廷命官，理当事事以陛下为先。本宫一个失势被囚之人，何劳你屡次费心？这些……又是怜悯么？”她的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却依旧藏着锋利的刺。
林默没有首接回答，而是拿起那罐梨膏，打开盖子，一股清甜温润的梨香混合着药材的微苦气息弥漫开来。“这不是药，是下官在西市寻来的秋梨膏，用秋梨和蜂蜜所制，润肺止咳。郡主咳得厉害，即便不愿服药，尝尝这个，或能舒缓一二。”他将白瓷罐和一枚干净的小银匙推到她面前。
然后又拿起手炉和毛毯：“秋深露重，园中阴寒，这些或可御寒。还有几本闲书，供郡主解闷。”
他的语气平静自然，没有谄媚，没有怜悯，更像是一种朋友间的关怀。
顾晚看着他，又看看桌上那些看似平常、却件件透着用心的东西，尤其是那罐并非汤药的梨膏，凤眸中的冰霜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她经历过太多虚情假意和落井下石，早己习惯了用冷漠和尖锐来保护自己。可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次次地，用这种不带功利、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试图靠近她冰封的世界。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默几乎以为她又要出言讥讽。
最终，她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拿起了那枚小银匙，从瓷罐中舀了一点琥珀色的、晶莹粘稠的梨膏，送入口中。
清甜、温润、带着梨香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微苦，缓缓滑过喉咙，那持续不断的干痒和刺痛，竟真的被抚平了些许。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又舀了一勺。
林默看着她细微的动作，心中松了口气。他知道，她接受了。
“郡主保重身体，下官告退。”林默知道不宜久留，躬身行礼。
在他转身欲走时，顾晚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尖锐：“林默……”
林默脚步一顿。
“……谢谢。”
这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林默心头一震。他从这位骄傲的郡主口中，听到一句真诚的“谢谢”，比听到任何赏赐都更觉珍贵。
他没有回头，只是应了一声“郡主言重”，便快步离开了阁楼。
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远去，顾晚放下银匙，目光落在那个冒着丝丝暖意的手炉上，伸出手，缓缓将其拢入掌心。温暖的触感顺着冰凉的指尖蔓延开来，仿佛也驱散了一丝心底的寒意。她看着那罐梨膏，那几条柔软的毛毯，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极轻极轻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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