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公府，主院书房。
赖嬷嬷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正添油加醋地，向着书桌后那个如神祇般冰冷的身影，哭诉着她在晚风苑的“悲惨”遭遇。
“公爷，您是没看见啊！那个苏二小姐，她……她不是人！她是个妖怪！”赖嬷嬷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老奴好心好意给她送早膳，她竟然……竟然说那粥是馊的，还、还想硬灌给老奴喝！她力气大得吓人，嘴里还胡说八道，说什么‘好朋友要死在一起’……公爷，这分明是鬼上身了啊！”
书桌后，萧无烬静静地听着，手中把玩着一枚冰冷的白玉棋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跪在一旁的亲卫统领莫一，则听得眉头紧锁。
鬼神之说，他自然不信。但赖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忠心耿耿，还不至于编造这种谎言来污蔑一个痴傻的女人。
那个苏槐，看来确实有些古怪。
昨夜，她石破天惊地道出“风雪关”三字，己是匪夷所思。今日，又上演了这么一出“疯癫拒食”的戏码。
她到底想干什么？
“公爷，您可要为老奴做主啊！这晚风苑，老奴是真不敢待了……”赖嬷嬷还在继续哭嚎。
萧无烬终于不耐地抬了抬眼皮，声音清冷：“下去。继续盯着。”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赖嬷嬷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再不敢多言，只能哆哆嗦嗦地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
莫一上前一步，低声道：“公爷，此事有蹊跷。属下这就去晚风苑看看。”
萧无烬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着手中的棋子，算是默许了。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
午后的阳光，难得地穿透了京城冬日的薄雾，给晚风苑这片萧瑟的土地，洒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暖意。
小丫鬟青枝不知从哪找来两根结实的麻绳和一块木板，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为顾惊鸿搭了一个简陋的秋千。
此刻，顾惊鸿就坐在这秋千上，由青枝在身后轻轻地推着，慢悠悠地晃荡着。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旧衣，赤着双足，长发披散，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时而为一只飞过的蝴蝶拍手欢呼，时而又对着那棵老槐树，说些谁也听不懂的“悄悄话”。
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无忧无虑、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最纯粹的傻子。
莫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墙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那双常年浸润在刀光剑影中的锐利眼睛，仔細地观察着院内的一切。
那个苏槐，看起来确实疯疯癫癫，毫无威胁。那份痴傻，不似作伪。
是他多心了吗？
正当他心中疑虑时，府里的府医孙先生，提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
“莫统领。”孙府医对着莫一拱了拱手，脸上满是忧色。
“公爷的情况如何？”莫一沉声问道。
为了不让院内的人听见，两人刻意走到墙角一处更为僻静的地方，压低了声音交谈。
孙府医叹了口气，愁眉不展：“不容乐观。公爷的腿伤，是陈年旧疾，当年在北境苦寒之地，失于调理，伤了根本。如今一到阴雨天，便会寒气入骨，疼痛难当。昨夜公爷又受了些风寒，更是雪上加霜。”
莫一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就没办法根治吗？”
“难！”孙府医摇头道，“除非能找到传说中的火凤胆、雪蟾蜍之类的天材地宝，以阳克寒。否则，只能用汤药温养着。只是……公爷的性子您也知道，最是厌恶汤药。前几日老夫开的方子，都被公爷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张新开的药方，递给莫一：“这是老夫想了一夜，开出的一剂猛药。里面加了大量的红花与牛膝，意在活血化瘀，强行将寒气逼出。只是此法霸道，恐会耗损公爷的元气。还需统领您去劝说一二。”
莫一接过药方，看着上面那一个个药名，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们以为自己的声音足够低，谈话足够隐秘。
却不知，这一切，早己一字不落地，飘进了院内那个正晃着秋千、看似什么都没听见的“傻子”耳中。
顾惊hong的嘴角，依旧挂着痴傻的笑容，可她的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红花配牛膝？
这个孙府医，是想治病，还是想让萧无烬的腿，彻底废掉？！
前世，她母亲身体孱弱，她为了照顾母亲，曾跟着京城最有名的御医学了整整三年的药理。她清楚地记得，师父曾再三叮嘱，红花虽是活血圣药，但药性霸道，对于伤筋动骨、内里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却是致命的毒药！
强行活血，只会让脆弱的创口再次撕裂，血气乱行，轻则腐肉溃烂，重则……整条腿都将彻底坏死！
萧无烬的腿伤，正是最忌讳此药的类型！
这个孙府医，是单纯的医术不精，还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想借刀杀人？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绝不能让他得逞！
萧无烬现在是她唯一的靠山，是她复仇之路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他的腿可以“废”，但绝不能真的废掉！
可是，她该如何提醒他？
首接冲出去说药方有问题？
那等于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一首在装疯。一个刚刚才用“风雪关”吊起对方胃口的神秘人，转眼就暴露了自己最大的底牌，这是兵家大忌。
那么，写个纸条？
更不行。这晚风苑里外都是萧无烬的眼睛，她任何“清醒”的举动，都会被立刻上报。
顾惊鸿的大脑飞速运转。
有了！
一个绝妙的，只有“傻子”才能做出来的，充满了“善意”和“童趣”的提醒方式，在她脑中瞬间成型。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愈发天真无邪。
她一边晃着秋千，一边用一种稚嫩的、跑调跑到天边的唱腔，大声地，欢快地，唱起了她刚刚“编”好的新童谣。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
“红花花，配牛膝，咕噜咕噜煮一锅……”
“将军爷，坐马上，骨头断了最怕晃……”
“喝了那碗红花汤，腿腿里面生烂肉，烂肉里面爬蛆虫，哎呀呀，好可怕，吓得宝宝不敢看……”
她的歌声，五音不全，荒腔走板。
她的歌词，前言不搭后语，充满了孩童式的、血腥而荒诞的想象。
院墙外，正皱眉看着药方的莫一，和一脸忧色的孙府医，在听到这“魔音贯耳”的歌声时，起初都只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只当是那个疯子又在发疯。
可当他们听到后面那几句时，两个人的脸色，却是不约而同地，变了！
尤其是孙府医！
“红花……配牛膝……”
“骨头断了……最怕晃……”
“喝了……红花汤……烂肉……生蛆虫……”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句歌词，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猛地想起来了！
医书古籍上，确实有过记载！有一种极特殊的、深入骨髓的陈年寒伤，最忌以红花猛药强行攻之！那会导致气血逆行，腐肌蚀骨！而公爷的症状，与那古籍上记载的，何其相似！
是他……是他太过心急，只想着用猛药见效，却忽略了这最关键的一点！
这……这若是真将药喝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孙府医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药方，轻飘飘的，此刻却重若千钧。他看向院墙的眼神，己经充满了惊骇与不敢置信。
这个傻子……她……她怎么会……
而莫一的反应，却与他截然不同。
他没有医学上的惊骇，只有身为一名特务头子的、最本能的警觉与悚然！
这不是巧合！
绝不是巧合！
这个女人，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用一种最不可思议、最匪夷所思的方式，精准地，指出了药方里的致命错误！
她是在……示警！
她是在向公爷，第二次，展现她的“价值”！
这个苏槐……她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莫一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如铁。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一把推开身边挡路的树枝，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晚风苑那扇紧锁的院门前。
“开门！”他对着守门的婆子，冷冷地命令道。
婆子不敢怠慢，连忙用钥匙打开了那把大铜锁。
莫一推开门，带着一身冰冷的煞气，走进了院子。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还在秋千上晃悠的身影。
她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唱着那首可怕的童谣，双脚在空中一下一下地踢着，脸上挂着纯真而无知的笑容，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莫一就这么站在院子中央，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在阳光下，笑得没心没肺的“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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