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的欢呼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苏暖那只摊开的手掌上。
那是一张小小的油纸包，此刻己被打开，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暗褐色的粉末。在跳跃的火光下，那粉末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散，了无痕迹。
然而，就是这么一点点粉末，在刚才，却创造了足以逆转生死的奇迹。
“这……就是全部了？”
秦烈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他刚刚才从那神迹般的疗效中回过神来，心中燃起的滔天希望，却被眼前这一小撮粉末，浇上了一盆刺骨的冰水。
“嗯。”苏暖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冷静，“我刚才做了精确的称量和计算。阿青带来的这包‘龙涎土’，总重约莫三两。按照她所说的‘一钱’用量，也就是三克左右为一个的单次剂量，这一包，满打满算，大概能配制出五十份解药。”
她顿了顿，抬起眼，望向帐篷外那片被瘟疫笼罩的、死寂的城市，缓缓说道：“我们刚才用掉了十份。也就是说，现在我们手中剩下的，只够救治……西十人。”
西十人。
这个数字，像一柄沉重无比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帐篷内，刚刚还因为见证神迹而狂喜的士兵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们面面相觑，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是啊，西十人。
可这平阳城里，有多少病患？
一万？两万？还是更多？
这西十份解药，对于整座垂死的城市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连一朵浪花都激不起来。
刚刚升起的希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一名亲卫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神药找到了，却……却救不了人……”
这种感觉，比从一开始就毫无希望，更加令人绝望。
就像一个在沙漠中渴死的人，临死前看到了一片海市蜃楼，空欢喜一场。
苏暖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她没有出言安慰，因为她知道，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的内心，远比任何人都要沉重。
因为只有她知道，这所谓的“龙涎土”，背后牵扯到的，可能是另一个和她一样的异世来客。
那个“江州神医”，他究竟是谁？
他为什么要用“真龙陨落”这种神神叨叨的传说，来包装这味特效药？是为了故弄玄虚，神化自己？还是为了……掩盖这味药的真正来源，防止被这个时代的人发现什么秘密？
如果他是善意的，为何在救完江州之后，便带走了所有的“龙涎土”，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他是恶意的……
苏暖不敢再想下去。
一个同样掌握着超越这个时代知识的人，如果心存歹念，那他所能造成的破坏，将是毁灭性的。
比如，那个给了王德发一瓶神秘药剂的青铜面具人……会是他吗？
不，应该不会。苏暖本能地否定了这个想法。一个能研发或者找到这种强效“抗生素”的人，其思维方式和行事逻辑，应该与那个只知道散播更强病毒的阴谋家，截然不同。
一个在创造，一个在毁灭。
但无论如何，这个“江州神医”，都像一团巨大的迷雾，笼罩在她的心头。找到他，或者找到“龙涎土”的来源，己经成了比单纯救治病人，更加重要和紧迫的事情。
因为那不仅仅关系到平阳城的存亡，更关系到她自己在这个陌生世界，未来的安危。
“苏姑娘，”秦烈低沉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你辛苦了。”
苏暖抬起头，对上了他那双在面具下深邃如夜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没有失望，没有沮丧，只有一种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
他缓缓走到那五名只服用了青蒿汁，此刻依旧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病人面前，静静地看了片刻。
然后，他转过身，对苏暖说道：“把剩下的药，先用在最需要的人身上。”
“将军？”苏暖有些不解。
秦烈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这西十份药，优先救治我们的士兵。尤其是那些懂医术、能照顾病人的辅兵，以及弓箭手、斥候这些关键兵种。只有先保证我们自己不垮掉，才能谈以后。”
这是一个将军，在绝境之下，最理智，也最正确的决断。
苏暖沉默了。
她是一名医生，在她眼中，生命是平等的。但她也明白，这里是战场，不是医院。秦烈的决定，她无法反驳。
“我明白。”她点了点头。
秦烈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指尖，那是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和脱力后的表现。他沉默了片刻，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水囊，递了过去。
“先喝口水，然后去休息。”他的语气，是命令，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苏暖接过水囊，入手处，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她没有矫情，拔开塞子，仰头喝了几口。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
“我还不累。”她放下水囊，摇了摇头，“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宝贵。我需要立刻对那五名痊愈者的血液和呕吐物进行检查，哪怕是用最原始的方法，我也要尝试分析出‘龙涎土’的大致成分和作用机理。这或许能为我们找到替代品，提供一丝线索。”
她的话，让秦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检查血液和呕吐物？这种事情，别说是军医，就是宫里的御医，也闻所未闻。
但他没有质疑，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缓点头：“好。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想办法给你摘下来。”
这句话，他说得平淡，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苏暖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她避开他灼人的目光，低声道：“我需要一些干净的琉璃瓶，越多越好。还需要酒精，大量的、高度的酒精。另外，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不受任何人打扰的地方。”
“可以。”秦烈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我把我的中军帐，让给你。”
中军帐，是主帅的象征，是整个营地的核心。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让了出来。
苏暖还想推辞，秦烈却己经转过身，开始下达命令。
“来人！传令下去，将本将的中军帐，即刻清空，交给苏姑娘使用！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帐篷十步之内，违令者……斩！”
“是！”
亲卫们轰然应诺，立刻行动起来。
“另外，”秦烈又补充道，“派一队最精锐的斥候，带上阿青姐弟，立刻出城！连夜赶往江州方向，给我去查！那个所谓的‘落凤坡’，那个所谓的‘深坑’，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线索找出来！”
“将军！”一名斥候头领上前，面露难色，“如今城外疫区封锁，我们的人……”
“那就杀出去！”秦烈的语气，斩钉截铁，“告诉他们，这是死命令！找不到‘龙涎土’的线索，他们就不用回来了！”
“遵命！”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原本因为药材稀少而陷入低迷的士气，竟在他的调度之下，重新被拧成了一股绳。
恐慌和绝望，被具体而明确的任务，迅速取代。
每个人，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整个营地，再次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一样，高速运转起来。
苏暖静静地看着那个发号施令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心感。
这个男人，仿佛天生就拥有化解一切危机的能力。无论面对多么令人绝望的困境，他总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最可行的破局之法。
或许，跟着他，真的能在这座地狱之城里，杀出一条生路。
她收回思绪，将那包比金子还要珍贵的“龙涎土”，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然后转身，走向了那些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病人。
无论前路多么渺茫，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抓住眼前这唯一的、微弱的……希望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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