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暗室惊心，冰炭同器
临时充作医署的院落，原是云川镇一处富商的宅邸，此刻廊下、院中乃至厅堂里，都躺满了呻吟的伤兵。浓郁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气息混杂，压过了炭盆那点微弱的暖意。空气凝滞而沉重，只有军医和帮忙的百姓低声的交流，以及伤兵偶尔压抑不住的痛哼。
陈明道穿过这片人间炼狱，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将士。他来到最里面一间相对安静些的厢房，李崇山就被安置在这里。
昔日悍勇无匹的将领，此刻静静躺在简陋的床板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左肩处空荡荡的，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隐隐仍有血渍渗出。他闭着眼，眉头因痛苦而紧锁，呼吸微弱。
军医正在一旁小心地给他喂水，见到陈明道进来，连忙起身。
“李将军情况如何？”陈明道声音压得很低。
“回都督，高烧暂时退了，性命算是保住了。”军医脸上带着疲惫与庆幸，“只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加之断臂之创……即便日后痊愈，恐怕也……”他后面的话没说，但意思很明显，李崇山的武道之路，算是断了。
陈明道沉默地点了点头，走到床边。他看着李崇山凹陷的脸颊，想起昨日他还生龙活虎地带着死士冲向缺口，心中一阵刺痛。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李崇山仅存的右手，那手掌粗糙，布满老茧，此刻却冰凉无力。
似乎是感受到了熟悉的触碰，李崇山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眼神起初有些涣散，逐渐聚焦在陈明道脸上。
“大……人……”他声音嘶哑微弱，几乎听不清。
“别说话，好生休养。”陈明道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云川守住了，弟兄们的血，没有白流。”
李崇山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唇翕动，似乎想询问细节，但终究没了力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疲惫地闭上眼，但握着陈明道的手，却收紧了些许。
这时，钱伯钧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色凝重，对陈明道使了个眼色。
陈明道轻轻放下李崇山的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转身走出厢房。
“大人，”钱伯钧走到廊下僻静处，低声道：“孙文弼孙大人，带着兵部的人，己经开始核验首级和军功了。”
“按规矩配合便是。”陈明道语气平淡。
“但是……”钱伯钧犹豫了一下，“他们查验得极为仔细，尤其是……尤其是那些北漠将领的首级，反复核对容貌、铠甲、印信，甚至还找了几个懂漠北口音的俘虏去辨认。特别是……关于阿古拉。”
陈明道目光一凝：“阿古拉的首级并未留下。”
“是，他们也知道。但他们追问当时重伤阿古拉的细节，询问可有其他人证，尤其……尤其对大人您最后击伤阿古拉时所用的武技，似乎颇为关注。”钱伯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属下感觉，他们不单单是在核验军功，更像是在……查证什么东西。”
陈明道眼神微冷。界衡之力与混沌之意交融时爆发出的力量，确实非同寻常，超出了寻常武道范畴。看来，这位孙郎中，或者他背后的人，嗅觉很灵敏。
“不必理会。如实告知即可，至于武技，乃本督临阵突破，有所感悟，并无特别。”陈明道淡淡道，“还有何事？”
钱伯钧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册，低声道：“这是初步统计的阵亡将士名单，以及……朝廷援军各部将领的简单履历和背景。靖北王殿下麾下，多为西北边军旧部，但也有部分将领是近年来从京营或其他地方调任。另外，孙文弼是己致仕的杨阁老的门生，而杨阁老……与李相素来政见不合。”
陈明道接过名册，没有立刻翻看。朝堂之上的风波，果然随着王旗一同抵达了北境。李纲在信中提醒他小心保守派勋贵，这杨阁老一系，恐怕就是其中重要一环。孙文弼的关注点，恐怕不仅仅是军功那么简单。
“知道了。阵亡将士名册务必核实清楚，抚恤之事，你亲自盯着，绝不容有失。至于朝廷援军……”陈明道顿了顿，“以礼相待，但防务交接，需缓步进行，尤其是斥候布防、军情传递等要害环节，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人手中。”
“属下明白！”钱伯钧郑重点头。
送走钱伯钧，陈明道并未回房，而是信步走到了院落一角。这里堆放着一些从战场上回收的、损毁严重的兵器甲胄，其中就有那杆跟随他血战、如今戟刃崩了几个缺口的长戟。他伸手抚摸着冰凉的戟杆，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日厮杀时的震颤与亡魂的呐喊。
“陈破虏……”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那位数百年前的校尉，是否也曾面临如此内外交困的局面？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普通士兵服色、但眼神精悍的年轻人快步走来，是赵平麾下负责情报的得力干将，代号“灰隼”。
“都督。”灰隼行礼后，声音压得极低，“京城密报。”
陈明道接过一枚小小的蜡丸，捏碎，里面是一卷薄如蝉翼的纸条。他展开，借着远处廊下微弱的光线快速浏览。纸条上的信息很简短，却让他瞳孔微微收缩。
——杨阁老旧部串联，弹劾李相“举荐非人，致北境险失”，并疑陈拥兵自重，战报不实。陛下虽暂未表态，然宫中近侍有言，天心似有疑虑。郑元博余孽亦有活动迹象，或与杨系暗通。另，靖北王离京前，曾密会杨阁老。
纸条在陈明道指尖化为粉末，随风飘散。
果然如此。攻击的矛头，不仅指向他，更指向了在朝中为他撑腰的李纲。而靖北王赵崮离京前与杨阁老的密会，更是耐人寻味。这位皇叔，在此次北境之行中，扮演的究竟是何角色？是稳定大局的擎天之柱，还是……另有所图？
他抬头望向总督府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靖北王赵崮和兵部郎中孙文弼想必正在商议“善后事宜”。这云川城，刚刚驱散了北漠的狼烟，却又被来自帝京的暗影所笼罩。
冰与炭，岂能同器？他与这些代表着朝廷另一种意志的来客，注定无法长久相安。
他必须尽快恢复精力，稳住军心，同时，也要准备好应对来自背后的冷箭。北境的寒冬，远未结束。
“灰隼。”
“属下在。”
“让我们在京城的人，盯紧杨阁老一系和郑元博残余势力的动向，尤其是他们与军中的任何联系。另外，查一查孙文弼，我要知道他所有的背景和喜好。”
“是！”
灰隼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陈明道独立寒夜，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融化，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体内的伤势依旧隐隐作痛，界衡道种缓缓运转，修复着受损的经脉，也平复着他翻涌的心绪。
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但他别无选择，唯有握紧手中之戟，在这冰炭同器的漩涡中，杀出一条血路。
为了身后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土地，也为了那些永远倒下的英魂。
他转身，再次走向李崇山养伤的房间。他需要这些历经生死考验的袍泽，尽快好起来。接下来的风暴，需要他们一同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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