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书页一样，一页页平稳地翻过。
“拾光”书店恢复了往常的节奏。清晨推开门，灰尘在阳光里起舞，咖啡机嗡鸣，散发出醇厚的香气。熟客们依旧在午后溜达进来，闲聊几句，或者只是安静地找个角落看书。铜铃的响声不再让我心惊，变成了生活中最寻常的背景音。
我将林聿的骨灰混入土壤，种下的那盆绿萝，生命力意外地旺盛。藤蔓蜿蜒着爬满了小半个书架，叶片肥厚油绿，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浇水的时候，我会偶尔对着它发一会儿呆，心里很安静，没有太多悲伤，只是一种淡淡的、仿佛故人远行般的怅惘。这大概是他喜欢的结局，安静，且有生机相伴。
那本牛皮纸笔记和那截骨刀，被我锁进了柜台最底层的抽屉，像封存了两件年代久远的古董。它们彻底失去了所有神意，变得沉默而普通。有时清理柜台，指尖无意间碰到抽屉的锁孔，我会微微停顿，但不再有打开的冲动。有些过往，无需时常翻看，知道它们在哪里，就够了。
身上的伤痕渐渐淡去，只剩下几道不明显的浅色印记。心里的惊涛骇浪，也终于化为了深潭般的平静。我依旧会做梦，但不再是万箭穿心或邪异图腾，而是一些更模糊的片段：有时是林聿在昏暗的灯光下低头记录着什么，有时是陆沉站在城头望着远方的侧影，甚至有一次，我梦见了那个叫姜晚的女人，在战火硝烟的间隙，对谁露出了一个极淡、却异常温柔的笑容。
醒来时，枕边没有泪，只有一种奇异的、仿佛旁观了一段漫长故事后的释然。
我开始重新阅读，不再局限于那些神秘志怪，也开始看一些温和的散文，甚至种花养草的书。我试着烤小饼干，虽然第一次差点烤糊，但端给常来的几个孩子时，他们皱着小鼻子说“好香”的样子，让我感到了久违的、简单的快乐。
生活似乎真的回到了正轨。只是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不再那么容易惊慌，面对一些突发的小状况，比如电路跳闸或者难缠的顾客，心里会生出一种奇异的镇定，仿佛经历过更糟糕的，眼前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眼神依旧会偶尔放空，但不再是茫然，更像是一种……沉淀后的疏离。我依然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却又好像隔着一层极薄的、透明的纱，能看清一切，却不再轻易被卷入。
一个微凉的秋日下午，天色澄澈。我正踮着脚，擦拭书架高处的灰尘，门上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我低头看去，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抱着几本厚厚的书，脸上带着点儿初来乍到的腼腆和求知若渴的光芒。
“老板，请问有没有关于……嗯……比较冷门的本地古老部落传说方面的书？比如……‘宥’族之类的？”她抬起头，声音清脆。
我的手指在书脊上微微一顿，很轻，几乎无法察觉。心脏在那一秒似乎也忘了跳动，但旋即恢复了规律。空气里只有书页和尘埃的味道，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
我從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温和的、属于书店老板的微笑。
“那边靠窗的那个书架，最下面两格，有一些相关的资料，县志附录和些早年的民间采集记录。”我指了指方向，语气平常，“不过都是些野史杂谈，说法不一，可信度嘛……见仁见智，看看就好。”
女孩眼睛一亮，道了谢，像只雀跃的小鸟般飞了过去，很快便沉浸在了故纸堆里。
我继续擦拭着书架，动作不疾不徐。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将女孩低头阅读的侧影勾勒得十分柔和。店里很安静，只有她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窗外远远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一切如常。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行人匆匆的街道。世界依旧以其固有的、略显嘈杂的方式运转着，对曾经发生在另一个维度里的生死纠缠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
这样很好。
我转过身，目光掠过那一排排沉默的书籍，掠过柜台角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掠过女孩专注的身影。
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那些消散在时光里的魂灵，都己被妥帖地安放——有的沉入沼泽水底，有的化作植物养分，有的封存在记忆深处。
它们成了我生命底色的一部分，无声，却沉重。
而我，将继续守着这间“拾光”书店，在日复一日的寻常里，煮咖啡，整理书籍，迎接形形色色的客人，回答关于“宥”族或其他任何传说的问题。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打烊之后，当我独自清扫地板，关掉最后一盏灯，手指无意间拂过胸口——那里，曾贴着一截冰凉的骨刀——会感觉到一种极细微的、并非来自物理触感的、仿佛余温般的平静。
那场席卷一切的狂风暴雨己然止息，而在风暴眼中被重新塑造过的灵魂，终将以一种更沉默、也更坚韧的方式，继续这漫长的人生。
故事早己落幕。
而生活，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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