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者消失的地方还留着一滩水渍，像块融化的冰，慢慢渗进积灰里。我扶着书架想站起来，膝盖刚一用力，头突然炸了 —— 不是刚才那种跳着疼，是钝钝的，像有块湿煤压在太阳穴上，慢慢往下沉，连带着后颈都发僵，像被什么东西缠住着。
“唔……” 我闷哼一声，手撑在墙上，指节捏得发白。指尖的鱼鳞刮过墙皮，“刺啦” 一声，留下道淡红的印子，和墙上的霉斑混在一起，像道没愈合的伤口。雾好像更凉了，裹着我的胳膊，钻进衣领里，贴着皮肤滑下去，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 可身上又热，尤其是胸口，像揣着块刚从煤堆里扒出来的热石头，烫得慌。
“得找个地方坐会儿……” 我咬着牙，往书架之间的空隙挪。脚下的积灰太厚，每走一步都像陷在棉花里，鞋底沾着的煤渣蹭在地上，发出 “沙沙” 的响，和远处湖水的拍岸声混在一起，闹得人耳朵发沉。终于摸到个倒在地上的木凳，凳面裂着道缝，积灰里还卡着半张碎纸，我不管不顾地坐下去，刚一沾凳面，就疼得倒吸凉气 —— 膝盖刚才磕在地上，现在一按就麻，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头还在疼，眼前开始发花。书架的轮廓慢慢模糊，雾里好像飘着光，忽明忽暗的，像湖面上的波光。我眯起眼，想看清那光是从哪来的，可越使劲看，头越疼，嘴里发苦，咽口水都像吞了沙。
突然，那光亮了起来 —— 不是雾里的光，是我手里的光。我低头一看，手里居然拿着手机，屏幕亮着，正显示着十年前的聊天记录，是我和同学的对话框，满屏都是 “今晚去看电影吗”“作业借我抄抄” 的废话。手机壳是粉色的，上面贴着个快要掉下来的海豚贴纸 —— 是溪溪送我的，她说和我的钥匙扣配一对。
“怎么会……” 我捏着手机，指腹蹭过贴纸的边角，突然想起什么 —— 十年前那天，我就是拿着这个手机，坐在花家湖的湖边。
风里突然有了湖水的腥气，比阅览室里的更浓，还混着溪溪身上的橘子味洗衣粉的味道。我好像听见她在喊我，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撒娇的调子：“姐姐，你看我折的小船！”
我猛地抬头，眼前的雾散了 —— 不是阅览室，是花家湖的湖边。天是蓝的，云飘得很慢，湖水清清的，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溪溪蹲在水边，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件红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个白色的塑料小船，正往船尾粘纸条。
“你写什么呢？” 我问她，声音却不是现在的，是十年前的，带着点不耐烦 —— 那时候我正和同学聊得热闹，嫌她吵。
溪溪没回头，手里的胶水粘在指尖，亮晶晶的：“写姐姐的名字呀，这样小船就不会漂丢了。” 她把小船放进水里，轻轻推了一把，小船顺着水流漂出去，白色的船身在阳光下晃着，像只小鸽子。
我低头继续看手机，同学发了张电影票的照片，问我去不去。我刚想打字说 “去”，就听见溪溪喊我，声音突然变了，带着点慌：“姐姐！水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啊，大惊小怪的。” 我没抬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着，“是不是鱼啊？别管它，一会儿船漂远了我可不给你捡。”
“不是鱼！” 溪溪的声音更慌了，还有点哭腔，“它抓我的手！姐姐！救我！”
我这才抬头 —— 湖边的水己经变浑了，黑色的，像掺了煤渣，刚才漂出去的塑料小船没了踪影。溪溪的半个身子探在水里，一只手在水里乱挥，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岸边的石头，指节都白了。水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裹着她的腿，把她往水里拖，她的红裙子在水里泡得发黑，像团沉下去的血。
“溪溪！” 我赶紧站起来，手机 “啪” 地掉在地上，屏幕碎了。我往湖边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跑不快 —— 好像有东西缠在我的脚踝上，是水草吗？还是别的什么？
溪溪还在喊，声音越来越小：“姐姐！快救我！我怕！” 她的手终于没力气了，从石头上滑下去，整个身子都沉进水里，只有一只红色的发带漂在水面上，慢慢往下沉。
“溪溪！” 我尖叫着扑过去，伸手想抓那根发带，可刚碰到水，就觉得手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冰凉的，滑滑的，像蛇的皮肤。我猛地往回拽手，眼前的景象突然碎了 —— 湖边没了，手机没了，只有阅览室的积灰，还有我抓在手里的一块墙皮，碎渣从指缝里掉下来。
“呼…… 呼……” 我大口喘着气，胸口像被撕开一样疼。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滴在积灰里，砸出个小小的坑。刚才的画面太清楚了 —— 溪溪的哭声，黑色的湖水，还有那根红色的发带，和我在 302 房衣柜里找到的那根一模一样。
原来我不是没听到…… 我是听到了，却故意没回头。
头又开始疼，比刚才更厉害，像有把锤子在脑子里砸，一下一下的，砸得我眼前发黑。我抱着头蹲在地上，想把刚才的画面赶走，可它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一遍遍回放 —— 溪溪的脸，她慌得发白的嘴唇，还有我掉在地上的手机，碎掉的屏幕像张哭皱的脸。
“不是的…… 我不是故意的……” 我对着积灰小声说，声音发颤，眼泪掉下来，砸在手里的墙皮上，把碎渣泡成了泥。“我当时没听清…… 我以为她在闹……”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听清了，你就是嫌她烦，你就是想继续玩手机。
这个声音越来越大，像无数个人在我耳边喊，吵得我想把耳朵捂住。我伸手去捂耳朵，却摸到耳道里流出水来，不是清水，是带着黑泥的湖水，顺着指缝往下流，滴在地上，和刚才缝合者留下的水渍混在一起，变成了暗红色。
“别吵了……” 我抱着头，把脸埋在膝盖里，“我知道错了…… 别再说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声音慢慢小了，头也不那么疼了，只剩下嗡嗡的响，像有只蜜蜂在耳朵里飞。我慢慢抬起头，眼前的雾又浓了，书架的轮廓又变得模糊。我想站起来，却发现腿上的水草又长了些，己经爬到大腿了，黑泥渗进裤子里，痒得像有虫子在爬，可我连抓的力气都没有。
我摸了摸口袋，想把苏晚的笔记本拿出来，看看上面有没有关于溪溪的记录。手指刚碰到笔记本的封面，突然想起什么 —— 今天是几号来着？溪溪的生日快到了吧？
我愣住了。
溪溪的生日…… 是哪天来着？
我拼命想，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好像是秋天，因为她总说生日的时候想吃草莓蛋糕，可秋天没有草莓，我还跟她开玩笑说 “你怎么不夏天出生”。可具体是十月几号？还是十一月几号？
我想不起来了。
我记得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裙子，记得她折的塑料小船，记得她送我的海豚贴纸，可我就是想不起来她的生日。就像有块橡皮擦，把那个日期擦掉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溪溪的生日……” 我小声念叨着，手指抠着地上的积灰，指甲缝里都塞满了灰，“是十月十五？还是十一月二十三？”
我掏出手机，想看看日历，可手机屏幕是黑的，按了半天也没亮 —— 什么时候关机的？刚才在湖边的时候吗？还是在阅览室里？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想不起来……” 我盯着手机黑屏上自己的倒影，倒影里的人脸色发白，眼睛下面有很重的黑眼圈，瞳孔边缘好像有圈红色，像红雾的颜色。我伸手摸自己的脸，皮肤冰凉，像刚从湖里捞出来的石头。
指尖的鱼鳞又厚了些，淡红色的，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光。我看着自己的手，突然觉得陌生 —— 这还是我的手吗？还是己经变成了和缝合者一样的手？
远处湖水的拍岸声又传来了，闷得像有人在被子里喘气。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盯着积灰里那滩暗红色的水渍，一遍遍地想溪溪的生日，可脑子里还是空白。
我好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不是溪溪的生日，是比生日更重要的东西 —— 是我对她的记忆，那些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好像都在慢慢消失，只剩下刚才那个让我愧疚的片段。
“不要……” 我摇着头，眼泪又掉下来，砸在水渍里，把暗红色的水晕开，“我不要忘记…… 溪溪，对不起…… 我不该没回头……”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雾里的风，裹着湖底的腥气，吹过我的耳朵，像有人在小声说：你会忘记更多的，很快，你就会忘记你是谁了。
我抱着头，把脸埋得更深，积灰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呛得我想咳嗽，可我不敢 —— 我怕一咳嗽，就连最后这点关于溪溪的记忆，也会被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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