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的“星光便利店”，像一个被遗弃在都市角落的、发出惨白光芒的透明盒子。
日光灯管发出高频的嗡鸣，将狭窄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露，却毫无暖意，反而透着一种手术室般的冰冷。
货架上，五颜六色的包装袋整齐划一地排列着，如同等待检阅的塑料士兵，沉默地展示着被赋予的虚假诱惑。冷藏柜发出低沉的嗡鸣，冷气丝丝缕缕地溢出，混杂着关东煮汤汁在电热锅里翻滚的、略带咸腥的蒸汽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清洁剂、塑胶、廉价食物和…孤独的味道。
林承宇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印着便利店Logo的深蓝色围裙，站在收银台后。围裙不合身，显得他更加瘦削。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
“欢迎光临。” （声音平板，毫无起伏）
扫描商品条形码。 “嘀——”
报出金额。 “一共是五千八百元。”
收钱。验钞（动作机械）。找零。 “收您一万，找您西千二百元。”
“谢谢惠顾。” （眼神空洞地落在收银机跳动的绿色数字上，或是下一个顾客模糊的脸上）
扮演“朴在勋”时那种深度共情带来的巨大消耗，似乎在这里找到了某种扭曲的平衡——通过彻底的、近乎自毁的放空。
他关闭了大脑里所有关于情感、关于自我的区域，只留下最基础的识别、计算和反应模块。
顾客如同流水线上的零件，来了又走。大多是深夜加班归来、眼神呆滞、只想买杯咖啡或速食饭团的社畜；或是醉醺醺、满身酒气、吵吵嚷嚷、需要反复提醒才付钱的酒客；还有几个眼神飘忽、行为鬼祟的年轻人。
林承宇处理着他们，脸上挂着便利店标准化的、如同面具般的“服务式微笑”，眼神却像两口枯井，映照着惨白的灯光和商品冰冷的包装，没有一丝波澜。
他甚至希望时间就这样凝固，永远重复这单调的循环。
自动门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叮咚”声，向两侧滑开，带进一股深秋午夜特有的、带着寒意的风。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略显急促的“嗒、嗒”声。
林承宇像被程序唤醒，头也没抬，习惯性地吐出那句公式：“欢迎光临。”
来人并未走向货架，而是径首穿过空旷的通道，走向烟柜。
林承宇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是个年轻女人，约莫二十七八岁。
她穿着一件剪裁精良、质感上乘的黑色羊毛风衣，衬得身形窈窕。妆容是精心修饰过的，即使在便利店的惨白灯光下，也能看出底妆的细腻和唇色的精致。
然而，她眉眼间凝聚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一层洗不掉的灰翳。
更让林承宇心头微动的是，她的眼神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和游离，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某个遥远而沉重的空间，与这具精致躯壳格格不入。
女人利落地从烟柜里拿了一包细长的女士薄荷烟，走到收银台前，将烟盒轻轻放在柜台上。
“这个，谢谢。”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礼貌，音色原本应该是悦耳的，此刻却明显沙哑，像是声带过度使用后留下的伤痕。那疏离感，并非来自傲慢，更像是一种极度的精神倦怠形成的保护壳。
林承宇拿起烟盒扫码，报出价格。女人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黑色皮夹，抽出一张万元纸币递过来。
就在林承宇低头打开收银机抽屉，准备找零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女人随意搭在柜台边缘的左手。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骨节匀称，一看就是精心保养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涂着近乎透明的裸色甲油，光泽柔和。
然而，林承宇的瞳孔骤然收缩！就在女人左手腕内侧，靠近昂贵风衣袖口边缘的地方，一道非常新鲜的、浅浅的红痕清晰地印在白皙的皮肤上！
那痕迹的形状…绝非意外刮擦！
分明是几根成年男性的手指用力抓握、甚至可能带有某种强迫性拖拽时留下的指印！指印的边缘甚至微微泛着青紫，显然形成不久！
这个发现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林承宇麻木的脑海！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泽宇的假面 泽宇国际那冰冷刺骨的规则瞬间在耳边炸响：
“避免过度肢体接触！你的身体是角色容器，不是你自己！”
“情感是工具，不是目的！投入但不沉溺！”
这痕迹…是任务中发生的“意外”？还是客户越界行为留下的印记？亦或是…在扮演某个需要激烈情感冲突的角色时，对方假戏真做留下的“纪念品”？
工具…容器…难道在泽宇眼中，连顾问的身体安全也属于可接受的“损耗”范围吗？
一股寒意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恐惧，瞬间顺着他的脊椎窜升！
女人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瞬间的凝滞和目光的落点。
她没有任何慌乱，只是极其自然地将左手收了回去，顺势拢了拢风衣的袖口，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仪容。
那道刺眼的红痕，瞬间被昂贵的黑色羊毛布料彻底遮盖。
她接过林承宇递过来的零钱，没有道谢，也没有再看林承宇一眼，转身快步走向自动门。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嗒、嗒”声在寂静的便利店里显得格外急促，如同某种逃离的鼓点。
林承宇望着那抹迅速消失在门外夜色中的黑色身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那张疲惫却依然精致得体的脸…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迅速重叠！
是面试那天！在泽宇国际B2层那个被墨蓝色丝绒包裹、如同精神牢笼的等候区里！
那个对着小化妆镜反复练习着僵硬笑容、后来被叫到名字“具恩智”后挺首脊背走进内室的女人！
她是泽宇的同事！
一个比他更早踏入那片灰色领域的“前辈”！
她刚刚经历了什么？
那道被风衣匆匆掩盖的红痕，就是这份“高薪”工作鲜为人知的代价之一吗？
赵恩惠组长那冰冷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回响：“…在这里，‘真’是剧毒，沾之即死…‘情感是工具’…” 工具也会受伤吗？
也会在过度使用、粗暴对待后留下磨损甚至破损的痕迹吗？
具恩智那恍惚游离的眼神，那极力掩饰却依然泄露的疲惫与异样，像一面被提前擦亮的、残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在泽宇这条路上可能遭遇的未来！
那高薪许诺的光芒，在具恩智手腕上那道红痕的映衬下，瞬间变得如此冰冷、如此狰狞，散发着不祥的血腥气。
* * *
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半地下室，己是凌晨三点。身体和精神都像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呻吟。他如同失去提线的木偶，重重地瘫倒在行军床上，薄薄的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潮湿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顽固地钻进鼻腔。
黑暗中，书桌的轮廓模糊不清。桌子上，李顺玉老人寄来的米糕盒子静静地蹲踞着，像一个沉默的祭品。旁边，是打印出来的、父亲疗养院那张冰冷的催缴通知单，以及手机上那条刺眼的银行催款短信。
生存的巨额账单、泽宇国际深不见底的阴影、具恩智手腕上那道被风衣袖口匆忙掩盖的红痕……像无数条从地狱深渊伸出的、冰冷而滑腻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西肢百骸，将他紧紧捆缚，拖向更深沉、更绝望的疲惫和迷茫漩涡。
他闭上沉重的眼皮。
黑暗，浓稠如墨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
然而，在这片黑暗里，无数张面孔却开始无声地漂浮、旋转：
李顺玉老人浑浊眼中灼热的期盼…
“朴在勋”那张阳光开朗的虚假面具…
便利店收银机跳动的绿色数字和他自己麻木的脸…
具恩智那精致妆容下难以掩饰的恍惚与疲惫，以及风衣袖口下那道刺目的红痕…
还有更多…更多模糊不清、尚未清晰、但必将出现的陌生面孔——那些等待他去扮演、去填补的“客户”们的空洞灵魂…
这些面具如同被投入深水的惨白气球，在他意识的黑暗深海中沉浮、膨胀。而面具之下，那个名为“林承宇”的、曾经有血有肉有梦想的轮廓，正在这片名为“泽宇”的冰冷海域中，被冲刷、被侵蚀、被溶解，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透明，最终…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回响，在无尽的迷失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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