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我听着！今天，就算是把这黑瞎子沟的土都给我翻过来，也要把那只该死的老鼠，从他的地洞里给我揪出来！”
一个挂着中尉军衔的日军军官，名叫“田中”，正站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挥舞着指挥刀，对着下面黑压压的、望不到头的队伍，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在他的脚下，是至少三个中队的日本兵，和数百名被强行征召来的伪满警察、保安团团丁。这支近千人的庞大队伍，如同一股浑浊的、黄黑相间的洪流，正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涌入黑瞎子沟那如同巨兽之口的谷口。
“以中队为单位，拉开五十米的间隔！以小队为单位，呈扇形散开！每十米，都要有-一个人！机枪组，在两翼高地建立火力点！掷弹筒，随时准备支援！”
“伪满军的，你们的任务，就是走在最前面！给皇军趟路！发现任何可疑的脚印、山洞、灌木丛，立刻鸣枪示警！谁要是敢后退一步，就地枪决！”
“听到了没有？！”
“哈伊！”
“是！太君！”
震天的应和声，在山谷间激起了巨大的回响，惊得林中积雪“簌簌”落下。十几条被牵在士兵手中的狼狗，也感受到了这股肃杀的气氛，开始不安地、狂躁地吠叫起来。
……
在距离这股洪流大约五公里外的一处山脊上，杨汝成趴在一处被风化的岩石缝隙里，用望远镜，将山下那如同蚂蚁搬家般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预料到日本人会报复，但他没有预料到，对方的报复，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疯狂。
上千人。
这是一股足以踏平任何山寨、剿灭任何土匪的、压倒性的力量。
在这样一张由人命和子弹编织成的、无边无际的大网面前，他那点引以为傲的猎人技巧，显得那样的苍白，那样的微不足道。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有任何侥幸心理了。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猎人。
他，成了真正的猎物。
“汪！汪汪！”
一阵急促的犬吠声，从山下传来。
杨汝成心中一凛，他看到，一支由十几个伪军和两个日本兵组成的小队，己经脱离了大部队，正牵着两条狼狗，顺着他昨天留下的、一些无法完全消除的痕迹，朝着他这个方向，快速地搜索了过来。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收起望远镜，没有丝毫的犹豫，转身就钻进了身后更为茂密的原始森林。
一场关乎生死的、漫长的逃亡，正式开始。
“报告田中中尉！有发现！军犬，发现了支那人留下的踪迹！”一个通讯兵，气喘吁吁地跑到田中面前。
“哦？”田中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很好！命令第一、第二小队，立刻跟上去！告诉他们，我不要活口！发现目标，就地格杀！”
“哈伊！”
杨汝成在林中，快速地穿行。
他不敢走首线，也不敢走任何现成的山路。他专门挑那些最难走、最复杂的路走。陡峭的悬崖，湿滑的冰河，布满荆棘的灌木丛……这些，都成了他赖以生存的屏障。
但是，他身后的追兵，就像附骨之蛆，死死地咬住他不放。
那两条训练有素的狼狗，是最大的威胁。它们那灵敏的嗅觉，让他无法像之前那样，轻易地摆脱追踪。
他只能不停地跑。
跑得肺部像要炸开一样，跑得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饥饿和疲惫，像两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体力和意志。
“砰！”
一声枪响，突然从他身后不远处传来。
一颗子弹，“嗖”地一下，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打在他前方的一棵树干上，木屑西溅。
杨汝成的心，猛地一沉。
他一个前滚翻，躲到了一块岩石后面。
他被追上了！
“他在那里！在那块石头后面！开火！给我开火！”
“哒哒哒哒哒——！”
一挺歪把子机枪，被人从后面抬了上来，开始疯狂地咆哮。密集的子弹，如同死神的镰刀，将他藏身的岩石，打得碎石横飞。
他被火力死死地压制住了，连头都抬不起来。
“手雷！用手雷把他给我炸出来！”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日本军官的咆哮。
杨汝成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多待一秒。
他看了一眼侧面，那是一道深不见底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陡坡。
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咬了咬牙，在敌人扔出手雷的前一刻，猛地从岩石后面，窜了出来，纵身一跃，朝着那道陡坡，跳了下去！
“他跳下去了！”
“八嘎！别让他跑了！”
“轰——！”
一颗手雷，在他刚才藏身的地方，爆炸了。巨大的气浪，将他整个人，又向前推了一把。
他的身体，在陡峭的雪坡上，不受控制地，翻滚，坠落。
天旋地转。
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在了一块被积雪掩盖的岩石上。
“砰！”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
“中尉阁下！我们找到了那家伙跳下来的地方！”一个士兵，向田中报告。
“人呢？死了吗？”田中急切地问道。
“下面……下面是几十米深的峡谷，积雪很厚……我们……我们找不到他的尸体……”士兵迟疑地说道，“不过，我们在雪地上，发现了很多血迹。他……他肯定受了重伤！”
“重伤？”田中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很好。这么冷的天，流着血，掉进那么深的雪谷里，就算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他大手一挥。
“不用管他了！让那条野狗，自生自灭吧！命令部队，继续前进！继续扫荡！我要让这片山林，再也藏不住任何一个活物！”
“哈伊！”
追兵，渐渐远去了。
峡谷的底部，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一处被巨大的雪堆半掩盖的地方，一只沾满了血污的手，艰难地，从雪里，伸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挣扎着，从雪堆里，爬了出来。
是杨汝成。
他活了下来。
但是，他的情况，糟糕到了极点。
他的额头，被撞开了一道深可及骨的口子，鲜血，糊住了他的半边脸。他的左臂，被子弹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槽，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也血流不止。
最致命的，是寒冷。
失血过多，加上浑身湿透，他的体温，正在急剧地流失。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咳一下，都感觉五脏六腑都像要被撕裂一般。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能避风、能取暖的地方。
否则，不出一个小时，他就会被活活冻死在这里。
他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抓着步枪，支撑着自己那如同灌了铅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在深可及膝的积雪中，挪动着。
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殷红的血印。
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出现重影。
他仿佛又看到了翠花，看到了小宝，看到了娘。他们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汝成……快来啊……”
“爹……快来追我呀……”
“孩子……快回家吧……”
“家……”
杨汝成喃喃自语。
他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些温暖的身影。
但是，他抓到的，只有一把冰冷的、刺骨的雪。
他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
完了吗？
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不。
我不能死。
我答应过他们，要给他们，报仇。
我答应过他们，每年过年，都要回去，看他们。
一个强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信念，让他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剧烈的疼痛，让他那涣散的意识，重新有了一丝清明。
他挣扎着，抬起头，用那双被鲜血和冰雪模糊了的眼睛，死死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陡峭的石壁，皑皑的白雪，光秃秃的树枝……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不远处，一处被巨大的冰凌和垂下的藤蔓，遮蔽住的石壁上。
在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黑漆漆的洞口。
山洞！
杨汝成的心中，爆发出了一股求生的渴望。
他不再走路，而是像一条受了重伤的狼，用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在雪地里，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朝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爬了过去。
十米。
五米。
一米。
终于，他爬到了洞口。
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翻滚着，跌进了那个漆黑、冰冷，却能隔绝风雪的山洞。
然后，他的世界，便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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