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如同蝶翼般的银色睫毛，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林恩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坍缩成了一个点。
一个由纯粹的、绝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恐惧”所构成的奇点。
他刚刚因为脱离“人形靠枕”职责而涌起的那一丝丝庆幸，连同他那己经痛到快要产生独立意识的右腿，一并，被冻结在了时空的琥珀里。
他不敢动。
他甚至，停止了呼吸。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神像前，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维持着那个半跪半坐的、狼狈不堪的姿态。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计算力，都聚焦在了那对正在微微颤动的、该死的睫毛上。
她要醒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蕴含着宇宙终极恶意的黑色闪电，精准地，劈在了林恩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天灵盖上。
她要醒了。
在他刚刚听到了“老师”这个天大的秘密之后。
在他刚刚因为失去平衡而发出了噪音之后。
在这个寂静的、只有他和她，以及一堆“睡着了”的烂摊子的、密闭的实验室里。
她，阮·梅，就要醒了。
林恩的大脑，那台己经烧成灰烬的CPU，被一股求生的本能强行注入了一道电流，开始了它生命中最后一次、也是最疯狂的一次推演。
结局A：她醒来，因为睡眠被打扰而感到不悦。她会用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扫视一圈，然后发现跪坐在地上的、狼狈的自己。她会分析出，是自己发出的噪音惊醒了她。作为一个“低效”且“不稳定”的护卫，他会被当场“优化”。
结局B：她醒来，大脑还残留着深度睡眠时的记忆。她记得自己梦中无意识吐露的那个词——“老师”。然后，她会发现，整个实验室里，唯一的“窃听者”，就是他。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会被“删除”。从物理层面到概念层面，不留下一丝痕迹。
结局C：结局A+结局B的豪华升级版。她因为被人窃听了秘密而感到极度不悦，然后，她会把他当成一个充满了BUG和安全漏洞的“测试版本”，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充满了想象力的、惨无人道的“重构”。
完了。
没有生路。
这他妈根本不是选择题。
这是同一道题的，三种不同风格的、花样去死的解法。
一股比右腿的剧痛，还要尖锐一万倍的、名为“绝望”的冰冷情绪，彻底贯穿了林恩的灵魂。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挣扎了。
毁灭吧。
赶紧的。
然而，预想中的、那股足以将他分解成基本粒子的“神威”，并没有降临。
世界，依然一片死寂。
林恩僵硬地，小心翼翼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他看到，阮·梅那对颤动的睫毛，停了下来。
她并没有睁开眼睛。
她只是……微微蹙起了她那好看的眉头。
仿佛在睡梦中，遇到了什么不那么愉快的、但又不足以将她惊醒的“数据扰动”。
紧接着，一道比蚊子哼哼还要轻的、带着一丝鼻音的、模糊的叹息，从她那微张的唇间，溢了出来。
林恩的心脏，骤然停跳。
他在赌。
赌她只是在做一个不那么安稳的梦。
赌她不会醒。
时间，一秒一秒地，如同在浓稠的糖浆里爬行。
林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那条己经失去知觉的右腿，在经历了剧痛的巅峰之后，开始进入一种更加恐怖的“坏死”般的麻木。他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这是一种极致的折磨。
精神上的弦，紧绷到了随时会断裂的程度。
肉体上的痛苦，却在逐渐消失，仿佛在引诱他，让他放松警惕。
就在林恩快要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己经死了的时候。
坐在椅子上的阮·梅，动了。
那不是一个清醒的动作。
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睡眠者的、无意识的、寻找舒适姿态的本能行为。
她的身体，在冰冷的椅背上，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位置。
她的脑袋，也随之微微偏转，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合适的、能让她睡得更沉的支撑点。
林恩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看到，随着她身体的移动，她那只原本安安稳稳地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因为失去了平衡，缓缓地，从扶手上，滑了下来。
来了。
林恩的内心，警铃大作。
又是这个该死的、充满了随机性的“滑落”！
上一次，她的手滑落在了他的大腿上，开启了“人形充电线”的恐怖副本。
这一次，会滑到哪里？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他因为剧痛而坐倒在地，位置，正好就在椅子的侧前方。
他的头，因为紧张而微微低下。
一个恐怖的、荒谬的、让他头皮发麻的可能性，在他的脑海里，瞬间成型。
不。
不会吧。
不要啊！
林恩的内心，在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呐喊。
他想躲。
他想立刻、马上、就地，向后挪动哪怕十厘米！
但这十厘米，在这一刻，仿佛成了天与地之间的距离。
他不敢动。
他怕自己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阮·梅彻底惊醒。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背上印着星图的、曾经优化过万物、也曾经被他用一只猫唤醒过的、神圣而致命的左手，在空中，划过一道缓慢的、优美的、却又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弧线。
然后，在林恩那己经彻底失去高光的、一片死灰的视野中。
那只手，轻轻地、柔软地、带着一丝属于主人体温的温热，毫无防备地……
落了下来。
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头顶上。
没有重量。
或者说，那份重量，轻得如同雪花。
几根冰冷的、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无意识地，搭在了他的头发上。
林恩，彻底不动了。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那卑微的、只想下班的打工魂，在这一刻，被这轻柔的触感，彻底击碎，碾成了宇宙中最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他成了一个……脚凳。
一个老板在睡梦中，随手用来搭脚的、人形的、多功能的、自带体温的、有生命的……脚凳。
不。
不对。
这个姿势，更像是……
林恩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更加让他魂飞魄散的画面。
一个慵懒的主人，靠在椅子上打盹。
她的脚边，趴着一只温顺的、听话的宠物。
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宠物的脑袋上。
林恩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那不是因为恐惧。
也不是因为痛苦。
那是一种……极致的、荒谬的、屈辱到极点的……愤怒。
然而，就在这股愤怒即将冲垮他理智的最后一秒。
他感觉到，搭在他头顶的那只手，那几根冰冷的手指，随着阮·梅平稳而悠长的呼吸，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动了一下。
一下。
又一下。
像是在……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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