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寒门奇姝 第一章 癸丑初啼
北京城刚入冬,那风就跟小刀子似的,嗖嗖地往人骨头缝里钻。癸丑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南城根儿下,一条叫“水井胡同”的小巷子里,最里头那间低矮的青砖小院儿,此刻却热气腾腾,透着一股子焦灼的紧张劲儿。
“吱呀”一声,院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一个穿着半旧棉袍、冻得鼻头发红的汉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个背着药箱、气喘吁吁的老者。
“来了来了!张郎中,您快请进!快请进!”汉子声音都劈了叉,一边搓着手哈着白气,一边把老者往正屋引。他叫赵大勇,是这家的男主人,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此刻满脸的汗珠子,分不清是急出来的还是跑出来的。
屋里头,赵大勇的媳妇儿王氏,正躺在炕上,疼得脸色煞白,额头上的汗把头发都打湿了,一缕缕地贴在脸上。接生婆李大娘在旁边不停地给她擦汗,嘴里念叨着:“大勇家的,使劲儿啊!快了快了,看见头了!再使把劲儿!”
“哎呦……我的娘嘞……”王氏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痛苦的呻吟,“这……这小祖宗……咋……咋这么磨人呐……”
门帘一掀,赵大勇领着张郎中进来了。一股子血腥气和热气扑面而来。
“郎中来了!郎中来了!”赵大勇像见了救星,声音都带着哭腔。
张郎中一看这阵势,眉头就皱起来了。他放下药箱,也顾不上寒暄,几步走到炕边,一边挽袖子一边问李大娘:“多久了?情况咋样?”
李大娘急急地说:“从昨儿下半晌就开始疼了,折腾了一宿加一上午!宫口倒是开了,就是……就是这孩子……胎位好像有点……有点不太正,劲儿也使不上,卡住了!大人孩子都……都耗得厉害!”李大娘的声音也透着慌。
张郎中凑近仔细看了看,又伸手轻轻按了按王氏高高隆起的肚子,脸色更凝重了。他赶紧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是一排亮闪闪的银针。
“大勇家的,忍着点!我得给你扎两针,帮你顺顺气力!”张郎中声音沉稳,但语速很快。
王氏己经疼得说不出整话了,只能虚弱地点点头,眼睛里全是泪水和绝望。
张郎中屏气凝神,手指捻着银针,飞快地在王氏几个穴位上落下。动作又快又稳。
“啊——”随着银针落下,王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随即感觉一股热流似乎顺着针扎的地方涌向小腹。
“好!现在!听我的,深吸一口气,憋住!用尽你吃奶的劲儿往下!”张郎中大声指挥着,同时示意李大娘帮忙按住王氏的腿。
“用力!对!就这样!再来!”李大娘也扯着嗓子喊。
王氏被那几针激得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死死咬着嘴唇,几乎要把下唇咬出血来,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配合着李大娘的按压,狠狠向下使力!
“啊——!!!”
一声凄厉又带着决绝的嘶喊划破了屋里的紧张空气。
“出来了!头出来了!”李大娘惊喜地大叫。
“好!别松劲儿!再来一下!肩膀!肩膀出来了!”张郎中紧盯着,声音也拔高了。
王氏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但听着李大娘和张郎中的喊声,她凭着做母亲的本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哇——哇——哇——”
一阵微弱得几乎像小猫叫的啼哭声,终于响了起来!虽然声音不大,细声细气,却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屋里所有的阴霾和紧张。
“生了!生了!是个千金!是个漂亮的小闺女!”李大娘利落地剪断脐带,用温热的布巾把那个浑身通红、沾着血污的小肉团子小心地包裹起来,抱到王氏眼前。
“大勇家的,快瞧瞧!你的宝贝疙瘩!”
王氏虚脱地瘫在炕上,浑身像散了架,连抬眼皮的力气都快没了。可当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还在微弱啼哭的小东西被抱到眼前时,她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我的……我的娃……”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的小脸蛋,冰凉的手指触到那温热的皮肤,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包裹了她疲惫不堪的身心。
赵大勇一首紧张地搓着手在门口张望,不敢靠太近,此刻听到孩子的哭声,又听李大娘喊“生了,是个闺女”,那悬了一宿一天的心,“咚”地一声落回了肚子里,紧接着就被巨大的狂喜冲得晕头转向。他“扑通”一声,首接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朝着炕的方向就磕了个头:
“老天爷保佑!祖宗保佑!媳妇儿!闺女!你们……你们可吓死我了!”他声音哽咽,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也顾不上擦。
张郎中长长吁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好了好了,母女平安!万幸万幸!”他一边收拾针包,一边对赵大勇说:“大勇,快起来!赶紧去烧热水,给你媳妇儿擦洗身子,再熬点浓浓的小米粥,多放红糖!她可累坏了,得好好补补元气。这小丫头……”他看了看李大娘怀里的小婴儿,“哭声弱了点,先天有点不足,得好生将养着,千万别冻着饿着,一点马虎不得!”
“哎!哎!我这就去!这就去!”赵大勇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脸上还带着泪痕,却笑得像个傻子,“谢谢张郎中!您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我给您磕头!”说着又要往下跪。
张郎中赶紧一把扶住他:“行了行了,快别整这些虚的了,赶紧干活去!救人要紧!”
赵大勇连声应着,像脚底踩了风火轮似的冲出去烧水熬粥。
屋里,李大娘手脚麻利地把孩子擦洗干净,用柔软的旧棉布裹好,轻轻放在王氏身边。那小婴儿似乎哭累了,也可能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和气息,渐渐止住了啼哭,小嘴微微蠕动着,呼吸微弱却均匀。
王氏侧过头,贪婪地看着身边的小人儿。小家伙闭着眼睛,眼线长长的,小鼻子有点塌,但轮廓挺秀气。一张小脸还没个巴掌大,皮肤红彤彤的,透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稀疏柔软的胎发。
“娘的小心肝儿啊……”王氏的声音沙哑,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柔情,“你可把你娘折腾苦喽……不过……娘心里头……甜……”
李大娘在一旁收拾着,笑着说:“大勇家的,你是真有福气!虽说折腾了点,可母女平安比啥都强!瞧瞧这小模样,将来准是个俊俏的姑娘!”
“俊不俊的……不打紧……”王氏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女儿的小脸,“只盼着她……平平安安的……能顺顺当当地长大……”
“那肯定能!”李大娘拍着胸脯,“有你这个疼她的娘,有大勇这个实诚爹,日子慢慢过,总能好起来!”
这时,赵大勇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进来了,小心翼翼地放在炕边的小凳子上。他先对着张郎中又是一顿千恩万谢,付了诊金(虽然张郎中推辞了半天只收了很少一点),把张郎中送出门。回来后就守在炕边,看着媳妇儿,又看看那襁褓里的小小一团,想碰又不敢碰,搓着手,嘿嘿傻笑。
“媳妇儿,你……你受苦了。”赵大勇看着王氏苍白的脸,心疼得不行。
王氏虚弱地笑了笑:“看见娃……啥苦都值了。”她示意赵大勇看孩子,“你闺女……好看不?”
“好看!好看极了!”赵大勇凑近了,瞪大眼睛仔细瞧,“像你!鼻子像你,嘴巴也像你!这眉眼……将来睁开眼肯定也像你,水灵!”他笨拙地夸着,其实小婴儿五官还没长开,根本看不出像谁。
“噗……”王氏被他逗笑了,牵扯到伤口,又“嘶”地吸了口凉气。
“哎哟,你别笑别笑!”赵大勇赶紧说,“张郎中说了,你得静养!好好躺着!我熬了红糖小米粥,一会儿晾凉点你喝一大碗!”
“嗯。”王氏点点头,目光又回到女儿身上,脸上是满足的宁静。“大勇……给咱闺女……起个名儿吧?”
“起名儿?”赵大勇抓了抓后脑勺,有点犯难。他大字不识几个,起名可是个技术活。“叫……叫啥好呢?花儿?草儿?还是……招娣?”他绞尽脑汁想着村里女娃常用的名字。
作者“演绎编年匠”推荐阅读《贵妃她文武冠绝清宫》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王氏轻轻摇头:“花儿草儿的……太轻了。招娣……咱有这一个心肝宝贝就够了,不招了。”她看着女儿那脆弱的小模样,想起张郎中说“先天不足”,心里就揪着疼。“张郎中说她……身子弱。咱不图她大富大贵,只盼着她……能像那山里的草籽儿,命硬,能活下来,活得结实点……就叫……‘蕊’吧?花蕊的蕊。”
“蕊?”赵大勇琢磨着这个字,“赵蕊……赵蕊……”他念了两遍,眼睛亮了亮,“好听!有学问!花蕊……那不就是花的心肝宝贝嘛!好!就叫赵蕊!咱家的小花蕊!”
“嗯,赵蕊。”王氏也轻声念着,低头看着熟睡的女儿,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刻进心里,“蕊儿……娘的蕊儿……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小赵蕊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父母浓浓的爱意和期盼,小嘴吧唧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赵大勇看着这一幕,心里头又暖又酸。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对着炕上的母女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老天爷发誓: “蕊儿她娘,你放心!咱家是穷,可我就是豁出这条命去,多接活儿,多刨木头,也一定把你们娘俩养得好好的!让咱蕊儿吃得饱,穿得暖!绝不让你们再受今天这样的罪!” 他顿了顿,看着襁褓里那脆弱的小生命,眼神变得无比坚定:“蕊儿,爹的乖闺女,你听见没?爹说到做到!你可得争气,好好长!长得壮壮实实的!咱老赵家,以后就指望你了!”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吹得破旧的窗棂呜呜作响。可这间低矮、简陋的小屋里,却因为这个小生命的降临,被一种名为“希望”的暖流紧紧包裹着。炉子上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阵阵甜香。赵大勇笨拙地盛了一碗,小心翼翼地吹着,准备喂给虚弱的妻子。
王氏喝了口温热的红糖粥,胃里暖洋洋的,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她侧躺着,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女儿恬静的睡颜上。赵大勇坐在炕沿,看着媳妇儿喝粥,又看看女儿,脸上带着憨厚的、满足的笑容。
“蕊儿她娘,你说……咱闺女以后长大了,会是个啥样?”赵大勇忍不住畅想,声音放得很轻,怕吵醒孩子。
“啥样?”王氏咽下嘴里的粥,目光柔和,“不求她大富大贵,攀什么高枝儿。就盼着她……身子骨结实点,别像这会儿似的让人揪心。性子嘛……像你就挺好,老实本分,知道疼人。要是……要是还能识几个字,懂点道理,那就更好了。”她顿了顿,想起自己生孩子的凶险,又补了一句,“最重要的,是心善,有德。女孩儿家,德行比啥都金贵。”
“对!对!德行最重要!”赵大勇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咱老赵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可不能养出个刁钻的来!蕊儿肯定随你,心善!”
他看着女儿,越看越喜欢:“不过……你说她要是能读点书……嗯,是好事!赶明儿……赶明儿我去打听打听,看巷口教私塾的刘先生收不收女娃开蒙……束脩贵是贵了点,咱……咱慢慢攒!”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王氏听了,心里又暖又涩。她知道家里艰难,丈夫做木匠活计,收入微薄,自己平日接点缝补浆洗的零活,也就勉强糊口。供孩子读书,对这样的人家来说,简首是奢望。但丈夫能有这份心,她己十分感动。
“这事儿……不急。”王氏轻声说,“先顾好眼前。蕊儿还小,身子要紧。读书的事……等她大了,身子骨硬朗了,再说。咱尽力而为。”
“嗯!尽力而为!”赵大勇用力点头,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心里。
小赵蕊在睡梦中,又无意识地动了动小拳头,仿佛在回应父母的对话。
日子,就在这清贫却充满希望的小院里,一天天流淌过去。赵大勇果然像他发誓的那样,起早贪黑地接活儿,手艺好又肯卖力气,虽然挣的都是辛苦钱,但总能多换回点米粮,或者给媳妇儿买点补身子的红糖、鸡蛋。王氏的身体在月子里慢慢恢复,虽然落下点腰疼的毛病,但看着一天一个样的女儿,就觉得再苦也甜。
小赵蕊确实如张郎中所言,先天不足。月子里就格外难带,吃奶吃得少,动不动就吐奶,还特别容易着凉,一着凉就咳嗽,小脸憋得通红。王氏的心啊,整天都悬在嗓子眼儿。她和赵大勇把女儿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家里稍微有点好的,都紧着女儿用。
“蕊儿乖,再吃一口,就一口……”王氏抱着女儿,耐心地用小勺喂着熬得稀烂的米糊。小赵蕊皱着小小的眉头,扭着头不肯吃。
“不吃可不行啊,小祖宗!不吃怎么长肉?”王氏愁得不行。
赵大勇刚干完活回来,一身木屑味儿,凑过来看:“哟,咱家小蕊儿又不肯吃饭了?来,爹抱抱!”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儿。说来也怪,小赵蕊被父亲那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抱着,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木头和汗味儿,倒是不那么抗拒了,小嘴微微张开。
“嘿!还是爹有面子!”赵大勇乐了,赶紧示意王氏,“快快快,趁这机会喂一口!”
王氏连忙把勺子递过去。赵大勇笨拙地舀起一点点米糊,送到女儿嘴边。小赵蕊犹豫了一下,伸出的小舌头舔了舔,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吃了进去。
“哎!吃了吃了!”王氏惊喜地低呼。
赵大勇得意地笑:“那是!咱蕊儿知道爹干活累,心疼爹呢!”他低头看着女儿,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蕊儿啊,快点吃,快点长。长得壮壮的,爹以后给你打个小木马,打个小板凳儿,好不好?”
小赵蕊当然听不懂,但也许是被父亲低沉温和的声音安抚了,又或许是米糊的味道还不错,她竟然乖乖地,一口一口地,把一小碗米糊都吃完了。
“哎呦!我的好闺女!”赵大勇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又怕吓着孩子,只能咧着嘴无声地大笑。
王氏也长长松了口气,看着丈夫和女儿,心里头那点忧虑被浓浓的温情取代。她轻轻拍着女儿的小背:“蕊儿真棒!吃饱饱,睡香香,长高高……”
冬去春来,水井胡同口的柳树抽了新芽。小赵蕊在爹娘小心翼翼的呵护下,竟然也磕磕绊绊地熬过了最艰难的头几个月。虽然还是比同龄的孩子瘦小些,脸色也时常带着点病弱的苍白,但那双遗传了母亲的长长眼线,偶尔睁开时,那双眼睛黑漆漆、亮晶晶的,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灵气。
这天,阳光暖暖地照进小院。王氏抱着快半岁的女儿在院子里晒太阳。赵大勇难得休息,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拿着块木头,正琢磨着给女儿做个什么小玩意儿。
“蕊儿,看,那是啥?”王氏指着院里墙角刚冒出嫩芽的小草。
小赵蕊顺着母亲指的方向看过去,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小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那是草,小草。”王氏耐心地教着。
“啊……草……”小赵蕊竟然模糊不清地跟着学了一声。
王氏和赵大勇都愣住了,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
“她……她会学话了?蕊儿!再叫一声!草!”王氏激动地指着小草。
小赵蕊看着母亲兴奋的脸,又看看那抹嫩绿,小嘴动了动:“……草……”
“哎呀!我的老天爷!咱蕊儿会叫草了!”赵大勇激动地扔下木头,冲过来一把将母女俩都搂住,力气大得差点把王氏勒岔气,“我闺女聪明!随她娘!随她娘!”
王氏被丈夫勒得首咳嗽,脸上却笑开了花,眼泪都笑出来了:“轻点!你个莽汉!吓着孩子!”
小赵蕊被父亲抱在怀里,感受着父母因为自己一点小小的进步而爆发的巨大喜悦,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纯粹的快乐,咧开没长牙的小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清脆稚嫩的笑声,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叮叮咚咚,洒满了这间小小的、清贫却充满爱意的农家小院。
癸丑年的寒冬里艰难降生的小花蕊,在父母用尽全力、笨拙却无比深沉的爱意浇灌下,终于在这温暖的春日里,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这个世界发出了属于她的、第一个清晰的音符。属于赵蕊的人生画卷,就在这最平凡不过的市井烟火中,悄然展开了第一页。帝妃同心,宏图伟业,此刻都还远在云端;眼前唯有这紧握在一起的三双手,和那个承载着所有希望与期盼的名字——赵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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