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读星辉
灶膛里最后的火星子也灭了。赵大勇在里屋打着震天响的呼噜，王氏累了一天，也早睡得沉沉的了。水井胡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几声虫鸣。
赵蕊的小屋里，一盏小小的油灯还亮着。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跳跃，把她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纸张己经泛黄发脆的书——《史记》。这是刘先生压箱底的宝贝，被她软磨硬泡借了出来，答应三天后一定完好归还。
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白天在师父那儿摔打了一整天，浑身的骨头缝都透着酸劲儿，胳膊更是沉甸甸的。但她的精神却异常亢奋。油灯的光晕笼罩着书页，她逐字逐句地读着，时而皱眉沉思，时而眼露精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进来，与油灯的昏黄交织在一起，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读到《项羽本纪》中“巨鹿之战”一段，她猛地坐首了身体，手指重重地点在书页上，低声自语： “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白天师父让她练习“绝地反击”时的场景瞬间浮现在眼前。林师父那凌厉得几乎要劈开空气的一剑，快、狠、准，不留一丝退路！和书上项羽这破釜沉舟的决绝，何其相似！
“原来如此！”赵蕊眼中光芒大盛，“师父教的‘绝地反击’，看似搏命，实则蕴含兵法！将自身置于绝境，逼出所有潜能！这……这不正是‘破釜沉舟’的武学化用吗？！”
她兴奋得几乎要拍案而起！书中冰冷的文字，仿佛骤然间与师父木剑破空的呼啸声、与她自己咬牙硬抗时浑身筋骨绷紧的感觉连通了！原来圣贤书里的道理，真的能照亮拳脚功夫的路径！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赵蕊一惊，赶紧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刘先生。老先生披着件旧棉袍，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笑呵呵地看着她：“我说怎么瞧见你这屋灯还亮着，就知道你这丫头又‘偷油’了！这么晚了还不睡，小心熬坏了眼睛！”
“先生！”赵蕊赶紧把刘先生让进屋，有些不好意思，“我……我看《史记》呢，看到巨鹿之战，太精彩了！一下子就忘了时辰……”
“哦？看到项羽破釜沉舟了？”刘先生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两块温热的、掺着豆面的杂粮饼子，“喏，你师娘烙的，让我顺路给你带点。知道你练功费力气，晚饭那点东西早该饿了。”
“谢谢先生！谢谢师娘！”赵蕊心头一暖，也不客气，拿起一块饼子就咬了一大口，口齿不清地兴奋说道：“先生先生！我正琢磨呢！项羽破釜沉舟，跟我师父教我的‘绝地反击’好生相似！都是不留退路，一往无前！这算不算……算不算您说的‘内外相通’？”
刘先生捋着山羊胡，眼中满是赞许：“好丫头！这书是真读到心里去了！能由史书联想到武学，这份悟性着实难得！”他也在桌旁坐下，就着油灯的光，看着赵蕊，“没错！这正是‘内外相通’！‘破釜沉舟’是兵法谋略，是运筹帷幄的‘外’；而你说的‘绝地反击’，则是将这份决绝贯彻到一招一式、身体发力的‘内’。能将‘外’书融于‘内’身，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史记》，翻到《孙子吴起列传》，指着其中一段：“再看这里。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你练武，师父让你扎马步、练桩功，打熬筋骨，这‘不可胜’在己；待到根基扎实，筋骨强健，内力充盈，遇敌之时，才能洞悉其破绽，找到‘可胜’之机，一击制胜！这‘不可胜’与‘可胜’，亦是一内一外，相得益彰啊！”
赵蕊一边大口嚼着饼子，一边凝神细听，眼睛越来越亮：“先生说得太对了！师父总说我练功太急，一味追求招式凌厉，反而失了根基。原来根子在这里！‘不可胜’在己的功夫没做足，就想求‘可胜’于人，结果就是根基虚浮，遇到真正的高手，怕是连一招都接不住！”
“正是此理！”刘先生欣慰地点头，“练武如此，治学修身，何尝不是如此？根基不牢，地动山摇！你看那《留侯世家》中的张良，若无圯桥三进履的谦恭‘内修’，何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外用’？若无‘囊萤映雪’的苦读积淀，又怎能有‘一计安天下’的奇谋？”
赵蕊听得心潮澎湃，感觉仿佛有一扇崭新的大门在自己面前轰然打开！书上的道理不再遥远，它们与师父的严厉呵斥、与自己每日挥洒的汗水紧密相连！她放下半块饼子，急切地问：“先生，那……那像《廉颇蔺相如列传》里的‘将相和’呢？这……这也能用在练武上吗？”
刘先生抚须大笑：“如何不能？廉颇恃勇，蔺相如怀柔。刚柔相济，方能保赵国安宁。练武之道，何尝不是刚柔并济？一味刚猛易折，过于阴柔则无力。就像你师父教你的剑法，既有雷霆万钧的劈砍，也要有灵蛇吐信般的点刺！刚在内，是筋骨之力，心意之坚；柔在外，是招式之变，应对之巧！刚柔相济，方为武道真谛！这‘和为贵’，也是武德之内涵啊！”
“刚柔相济……和为贵……”赵蕊喃喃自语，脑海里闪过白天练剑时师父的点拨——“崩剑不是砸！要力透指尖！”“手腕要活！腰胯带劲儿！”原来这些零碎的教诲，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深奥又统一的道理！它们都藏在史书的字里行间！
她只觉得胸腔里一股热气首冲脑门，豁然开朗！白天练功时那些隐隐约约不得要领的关节，此刻像是被一把无形的钥匙打开了！她猛地站起身，顾不上桌上的饼子和书，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下意识地摆出了师父教的“回身点刺”的起手式。这一次，她没有急于发力，而是先沉肩坠肘，腰胯放松，意念集中在剑指（虽然手中无剑）的尖端……
刘先生也不打扰，笑眯眯地看着她，眼中全是欣赏。
赵蕊的动作由慢到快，最后手腕猛地一抖一送！虽然没有实物，但那股子穿透的劲儿，连旁边的油灯火苗都似乎被带得摇曳了一下！
“我明白了！先生！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赵蕊收势，惊喜地看向刘先生，脸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以前我只知道用膀子劲儿，蛮干！原来发力要像水一样！该沉的时候沉得下去，该冲的时候才能破得出来！腰胯是根，肩肘是干，手腕指尖才是梢！根要深，干要稳，梢才能快准狠！动静之间，刚柔就在其中了！这……这就是先生说的‘内外之道’吧？”
“哈哈哈！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刘先生开怀大笑，抚掌赞道，“一点就透！举一反三！蕊丫头，你这脑子，天生就是读书明理的料，加上练武的筋骨韧劲，老天爷待你不薄啊！记住今晚这份感悟！书上的道理，是前人命途的星光；你流的汗，是你自己脚下的路。唯有将两者交融，以星光引路，借汗水铺途，方能真正通达内外，窥见大道！”
夜更深了，窗外的星子愈发璀璨。小小的油灯下，少女眼中闪烁着比星光更亮的光芒。白日里拳脚的轰鸣仿佛还在筋骨间回荡，而此刻史书的墨香与先贤的智慧，己化作涓涓细流，悄然渗入她蓬勃生长的血脉与日益坚韧的灵魂深处。这夜读的星辉，照亮的不只是泛黄的书页，更照亮了这位寒门奇姝迈向“内外兼修，文武并济”的通达之境。帝妃同心的大道或许遥远，但每一页书卷的翻动，每一个道理的领悟，都在为她积淀着未来震撼京华的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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