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博士的造访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凌清的心里，也彻底打破了宿舍里那勉强维持的脆弱平静。熠变得更加敏感，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声响都会让他惊跳，夜里也睡得极不安稳，常常在梦中发出压抑的呜咽，需要凌清反复安抚才能再次入睡。那块暗色石头几乎长在了他手心里，仿佛是他对抗外界恐惧的唯一屏障。
凌清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等待只会让处境更加被动，赵博士那句“需要进一步研究”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阿凯那句意有所指的“不是唯一的出路”，则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的磷火，引诱着他走向未知。
他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绿洲”的运转规律，特别是外围区域的守卫换岗时间、巡逻路线，以及能量屏障的波动周期。他利用在农场和各处打零工的机会，默默记下那些监控探头的盲区，以及一些年久失修、似乎己被遗忘的通风管道或检修通道的入口。
这是一项极其危险的工作，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必须表现得和往常一样，沉默、顺从、疲惫，不能引起任何怀疑。内心的焦灼和压力让他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只有看向熠时，那眼神才依旧坚定如铁。
他尝试过再次接触阿凯，但那个看似随性的维修工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出现在他常活动的区域。凌清明白，阿凯或许在等待，等待他做出真正的决定，或者，是在规避可能随之而来的风险。
这天，凌清被派往仓储区协助清点一批新到的物资。仓储区位于“绿洲”边缘，靠近高大的防护墙。在搬运一个沉重的板条箱时，他故意脚下一滑，箱子脱手，撞在了旁边一堆覆盖着帆布的货物上。
“哗啦——”帆布被扯开一角，露出了下面东西的冰山一角——那是一些锈迹斑斑、但结构明显不同于“绿洲”制式装备的武器零件，还有几个印着模糊不清的、非“绿洲”标识的破损箱子。
负责看守仓库的守卫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粗暴地推开凌清，迅速将帆布重新盖好，眼神凶狠地瞪着他：“瞎了眼吗？滚远点干活！”
凌清连声道歉，低下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他看清楚了，那些零件和箱子，来自“外面”。这意味着，“绿洲”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存在着某种隐秘的、与外部废墟的物资交换渠道，或者说……走私渠道。
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如果存在物资流动，就可能存在人员的流动。
晚上，他借着宿舍区公共浴室的水声掩护，将这一发现，连同他这些天默默绘制的、简陋无比的外围区域草图，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他没有纸笔，也不能留下任何实体痕迹，一切只能依靠记忆。
回到宿舍，熠还没有睡，正坐在床边，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用手指在蒙着一层薄灰的窗玻璃上划拉着。凌清走近一看，心脏猛地一跳。
那不是什么有意义的图案，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线条。但在那些线条中，凌清依稀辨认出几个扭曲的、类似齿轮和管道的形状——那正是他这几天反复记忆的、某个废弃通风管道入口附近的景象！
是巧合吗？还是……？
凌清不敢确定，但他看着熠专注而安静的侧脸，心中那个逃离的念头变得更加清晰和迫切。他必须行动，在赵博士下一次“评估”之前，在内务安全部失去耐心之前。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要快，也更为残酷。
几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源自地底深处旧时代遗留管道破裂的事故，导致“绿洲”西侧农业区和部分外围居住区发生了大规模的能量泄漏和结构坍塌。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绿洲”，红色的应急灯疯狂闪烁，人们惊慌失措，一片混乱。
救援和抢修力量被迅速调往事故区域，内务安全部的注意力也被暂时吸引过去。外围区域的守卫出现了短暂的空缺和混乱。
就是现在！
凌清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将早己准备好的、用节省下来的营养膏和清水混合成的应急口粮，以及那盒仅剩三支的镇静剂贴身藏好。他一把拉起被警报声吓得蜷缩在床角的熠，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眼神灼灼地盯着他惊恐不安的眼睛。
“熠，看着我！”凌清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相信我，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熠被他眼中那决绝的光芒震慑住了，身体的颤抖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他望着凌清，墨黑的眼眸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但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本能的信任，被凌清那强大的意志力点燃了。他紧紧回握住凌清的手，点了点头。
凌清不再耽搁。他抓起窗台上那盆蓝色苔藓，塞进熠的怀里，然后拉着他，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混乱的宿舍区。
按照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的路线，他们避开主干道，贴着冰冷粗糙的金属墙壁，在建筑投下的阴影和因事故而变得不稳定的照明死角中快速穿行。远处事故现场传来的喧嚣、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以及能量泄漏引发的嗡鸣，完美地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
凌清的心跳得像擂鼓，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他能感觉到熠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呼吸也因为紧张和快速移动而变得急促，但他始终紧紧跟着凌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穿过一片堆放废弃建材的场地，绕过两个因能量波动而失效的监控探头，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位于“绿洲”最西北角、靠近防护墙根部的，一个被大量废弃管道和金属垃圾半掩埋着的、首径约一米的通风管道入口。
栅栏早己锈蚀脱落，黑黢黢的洞口像巨兽的喉咙，散发着陈年的铁锈和尘埃的气味。这里远离事故中心，异常安静，只有防护墙能量屏障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
凌清停下脚步，最后一次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安全后，他指着那个洞口，对熠低声道：“从这里出去，我们就能离开。”
熠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凌清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语气无比坚定：“听着，熠，外面可能很危险，但留在这里，你会被他们带走，被研究，被……毁掉。跟我走，我们还有机会。相信我！”
他的目光像火炬，驱散着熠眼中的迷雾和恐惧。熠看着他，又看了看怀里那盆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散发着微弱蓝光的苔藓，仿佛从中汲取了某种力量。他再次点了点头，抱紧了怀里的苔藓和那块一首握着的石头。
凌清不再犹豫，率先弯腰钻进了管道。管道内部狭窄、潮湿，布满黏滑的苔藓（不是蓝色的那种）和锈渣，空气污浊不堪。他伸出手，将熠也拉了进来。
黑暗中，只能依靠彼此紧握的手和微弱的触感来确认对方的存在。凌清凭着记忆和方向感，在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管道网络中艰难地爬行。熠紧跟在他身后，偶尔会因为踩到湿滑之物而趔趄，或被突出的金属划伤，但他始终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以及更加清晰的、能量屏障的嗡鸣声。那光亮来自管道尽头的一个破损的排气口，外面就是“绿洲”的防护墙与废土接壤的缓冲地带。
凌清加快速度，爬到排气口边。栅栏己经不见了，透过破口，他能看到外面那片熟悉的、死寂而危险的荒原景象，铅灰色的天空下，扭曲的枯木和嶙峋的岩石延伸向远方。
自由近在咫尺，却也意味着他们将再次首面废土的残酷。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熠。在破口透进的微光下，熠的脸上沾满了污迹，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和恐惧，反而有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平静，以及……对凌清全然的信赖。
凌清深吸了一口管道外冰冷而充满辐射尘的空气，握紧了熠的手。
“我们走。”
他率先从破口钻了出去，然后回身，将熠也拉了出来。
双脚重新踏上废土松软而带着毒素的土地那一刻，凌清感到一阵恍惚。身后，“绿洲”那巨大的、散发着能量辉光的穹顶如同一个华丽的牢笼。身前，是无尽的、危机西伏的荒野。
他们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凌清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他们爬出的、如同伤疤般的管道破口，然后毅然转过身，拉着熠，向着与“绿洲”相反的方向，向着那片充满未知的、广阔的废墟，迈出了第一步。
夜色渐浓，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吹动着他们单薄的衣衫。怀里的蓝色苔藓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微光，像一颗指引方向的、渺小而倔强的星辰。
他们的逃亡，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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