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阴雨连绵不绝,仿佛苍天漏了个窟窿,将积攒千年的潮气尽数倾泻于人间。
雨丝细密如织,将巍峨的宫殿与卑微的陋巷笼罩在同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百姓们不再涌向庙宇,那些曾经香火鼎盛的牌位和神龛,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石台与熄灭的烛泪。
神佛己死,祖先的魂灵也随之远去,人们的敬畏无处安放,一种粘稠的迷茫在街头巷尾弥漫开来。
孩童在湿漉漉的门槛下仰头问着父母:“爹,娘,我们以后不拜老祖宗了,那我们拜谁呀?我们现在……信什么?”
父母无法回答,只能沉默地将孩子揽入怀中,目光投向屋外无尽的雨幕,那眼神空洞得像是被掏空了魂魄。
这信念的真空,比任何一场饥荒都更令人心悸。
专司记载国朝记忆的守忆史官终于坐不住了,他冒着大雨,将一封字字泣血的奏折呈入宫中。
奏折上言辞恳切,忧心忡忡:民心无所依,则言行无所向。
若长此以往,国中无共同信念,恐将滋生出比鬼神之乱更可怕的人心之乱。
彼时,朔月正独自立于帝都碑林的最高处。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素白的长袍滑落,她却浑然不觉,一双清冷的眸子俯瞰着整座被雨水浸泡的城池。
那些湿漉漉的石碑如同一片沉默的森林,无声地见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迷惘。
她听着风中传来的,无数人压抑在心底的困惑与叹息,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自己说道:“他们不是不信了……是等着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好好活着。”
雨,在第八日的凌晨悄然停歇。
寝宫之内,聆风猛地从昏沉中惊醒,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沙哑而急切:“星图……还在吗?”
侍立一旁的亲卫立刻回答:“回禀陛下,巫纹灯一切如常,依旧按照昭冥轨道运行,分毫不差。”
听到这个答案,聆风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他靠回柔软的枕垫上,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苦笑,像是劫后余生,又带着一丝自嘲:“我还以为……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喘息了片刻,眼神却重新凝聚起不容置疑的威严,下达了命令:“取《昭冥律令》残卷来。”
很快,那部记载着帝国根本法则的古老卷宗被呈了上来。
聆风挣扎着坐起身,接过笔,蘸饱了墨,在那残卷的最后一页,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添上了一条全新的律令:“凡救一人性命者,无论其出身贵贱,其名当入‘活碑’,享万民敬仰;凡传一句真话者,无论其言语雅俗,其声可登‘鸣廊’,得世代传颂。”
写完,他将笔掷于一旁,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即刻昭告天下,即刻执行!”
这道突如其来的律令,如同一道惊雷划破了阴雨初霁的沉闷天际。
它没有提及任何神佛,也没有要求任何祭拜,只是将评判的标尺,从虚无缥缈的“德行”与“功绩”,拉回到了“救命”与“说真话”这两件最朴素也最根本的人事之上。
民间不解其深意,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某种崭新力量,私下里,人们称之为“善业新规”。
然而,旧的惯性依旧强大。
在远离帝都的某个偏远县城,忆心鼎中,疤脸九那最后一丝执念所化的灰烬,正微微震动。
他感知到了,一个瘦弱的孩童正被父母强按着头,向一个粗糙的泥偶磕头。
那对父母并非真的迷信,他们只是害怕,害怕自己的孩子因为“不敬鬼神”而显得与众不同,从而遭到邻里的排挤和非议。
这种源于群体的恐惧,比对鬼神的恐惧本身,更加根深蒂固。
“嗡——”
忆心鼎中的灰烬猛烈地颤动了一下,那丝微弱的残念仿佛被彻底点燃。
一道极其短暂的幻影在鼎中一闪而逝:一个双眼蒙着黑布的老兵,手中紧握着一杆残破的招魂幡,正对着虚空,用沙哑的喉咙低声哼唱着蚀日部族那首古老的安魂曲。
曲调苍凉,不为神明,只为慰藉那些无人记得的亡魂。
那一夜,整个县城的孩童,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一个满脸纵横交错伤疤的叔叔,蹲在他们面前,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不怕鬼,也不用拜神。你们只要牢牢记住,今天是谁给了你一碗饭吃,又是谁在你被欺负的时候,站出来替你说了一句公道话——只要记得这些,你们的魂,就没丢。”
梦醒之后,孩子们看世界的眼神,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与此同时,朔月在帝都启动了“织梦祭”。
她从全国各地挑选了一百名无父无母的孤儿,将他们聚集在碑林之下。
她没有教他们高深的巫术,只传授了一些最简单的、用以集中精神的巫术手势,以及几段镌刻记忆的铭文。
随后,她将这些孩子派往帝国最偏远的村庄角落,他们被称为“灯童”。
灯童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每晚睡前,点燃一盏小小的巫纹灯,聚集起村里的男女老少,引导他们进行“睡前三问”:
“今天,有谁帮了你?”
“今天,你还记得几个逝去亲友的名字?”
起初,村民们只是出于好奇,或是给这些可怜的孤儿一点面子。
但渐渐地,他们发现这种睡前的交谈有着一种奇特的魔力。
当第一个老农结结巴巴地讲述邻居如何在田埂塌方时帮他扛了一袋粮食,当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妇人鼓起勇气说出她对村长分配水源不公的看法,当一个年轻人念出他战死沙场的兄长的名字并讲述其生前的一件趣事时,某种无形的东西开始在人群中流动。
不出一个月,这种由灯童引导的聚会,在各地自发地演变成了“夜话会”。
人们不再讨论虚无缥缈的神迹和报应,他们谈论的,是今天谁家的牛生了崽,是明天谁家的屋顶需要修缮,是谁说了公道话,又是谁做了亏心事。
他们开始重新认识身边的人,重新定义善恶与价值。
人事,取代了神事,成为了夜晚唯一的主题。
帝都迎来了一场大雪。
雪夜里,聆风坐着轮椅,由亲卫推着,来到了碑林深处。
他看见朔月正独自站在一片新开辟的空地上,亲手将一块崭新的石碑嵌入冻得坚硬的地基之中。
他示意亲卫停下,借着远处巫纹灯的光,看清了碑上的铭文:“疤脸九,无姓之人,死士统领,护主至魂飞魄散。”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你也学会给人立庙了?”
朔月没有回头,她伸出手,一簇幽蓝色的冥焰自她掌心燃起,点亮了石碑脚下的地面。
火焰驱散了严寒,也照亮了她平静的脸庞。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不是庙。这是他征战一生,颠沛流离之后,终于能安稳睡下的一张床。”
话音刚落,一片雪花悠悠飘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簇冥焰的灯芯之上。
诡异的是,雪花没有融化,反而让那幽蓝的火焰“噗”地一声,绽放出太阳般温暖的橙黄光芒。
暖光瞬间铺满了整片碑林,仿佛要融化整个冬夜的寒意。
也就在这一刻,远处不知哪个村落的“夜话会”刚刚结束,孩子们清脆稚嫩的齐诵声,乘着风,清晰地飘了过来:
“我说的,才算!”
这声音仿佛蕴含着某种言出法随的奇特力量。
话音传来的瞬间,高悬于天际,亘古不变的星图,竟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感觉,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那根名为命运的丝弦。
大雪停了,天光即将破晓。
整座碑林被一层新雪覆盖,寂静无声。
然而,朔月却敏锐地感觉到,那幽蓝冥焰最后熄灭的地方,那片新立的石碑之下,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片土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那奇异的暖光唤醒,正隔着厚厚的泥土与积雪,发出微弱而坚定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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